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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回 治乱世宗泽施重典 宣圣旨岳飞复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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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治乱世宗泽施重典      宣圣旨岳飞复掌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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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泽回到濮阳后,只准备了三天,便率军南下,先至滑州(1),然后沿着黄河直向开封。为示天朝军队回戍,宗泽并不走城东的新宋门,而是绕到正南,来到外城正中的南熏门。那百姓已见过城门贴出的告示,知道宗老元帅这日将带着大宋军队回来,纷纷涌向龙津街两旁,如迎亲人一般。虽说张邦昌只做了几十天的伪皇帝,但人人头上顶着“大楚”二字,总觉得像是换了天,辱没了祖宗,脸上无光。如今看到宋军士兵跨刀扛枪,昂首阔步的模样,心里自是亲近的不得了。道路两边,人们有的递水,有的送茶,有的摇着怀里孩子的小手,更有年青小伙高挑竹杆,噼哩啪啦放起鞭炮。朱雀门前(2),一张铺着红布的桌上摆放着酒坛酒盏,有位绅士模样的老者正在那里张罗。在他身后,几十名头包红巾、两臂裸露的鼓乐号手整齐站立,随时准备吹打奏乐。四下里站满了观看热闹的百姓。时候不长,龙津桥上的人群开始躁动,接着一后生跑来,对着老者大喊,“来啦来啦,队伍开过来啦!”</p>

    远远地,宗泽的旗牌仪仗现身桥上。那老者赶忙回身扬手,锣鼓顿时敲响,笙管齐齐吹起《得胜令》。 眼见队伍将到近前,老者领着几十名男女迎上,按辈分依次跪下。旗牌仪仗见状两边分开,有中军过来问话,随后大轿落地。此时鼓乐更加欢畅,人群也向前躁动,所有目光都投向了轿帘掀起处。但见宗泽头戴九梁进贤冠,身着圆领绛紫袍,足蹬矮腰黑软靴,腰系金扣犀皮带,迈步走出。待看过跪地之人,神色诧异道:“这却是为何?快快起来说话。”这时有人将酒拿来,老者起身接过,毕恭毕敬捧到跟前:“开封府百姓思念朝廷久矣,今日天光重见,雨露再承,实是苍生万民之福,还请老大人饮过此酒,以慰我等百姓云霓之望。”宗泽略一躬身,口称“多谢”,接过后稍作环顾,一饮而尽。待喝完,上前低声道:“你如何领着这些人跪地?有话但讲不妨。”那老者见宗泽爽快,并无架子,遂深施一礼:“不敢瞒老父母,我等实为一家人。今日前来,一是给老大人敬酒,二是向老大人请罪。”宗泽目视地上之人,果然男女老少皆有,因问:“但不知此话从何说起?”老者将身一躬:“不敢瞒老大人,小佬儿乃是罪人王善之父,身后皆为家人和族亲。”宗泽听罢心头一跳,不禁大喜过望,忙以手相搀道:“老人家何罪之有?快快请起,都起来,——老人家,快让他们起来,你我一同到府中叙话。”正然说着,先行的司署官员挤上前来报道:“启禀留守大人,下官等按照您的吩咐,已于两天前张出告示,伪朝的&#25991武官员百余人现正齐聚在府衙大堂等候宣旨。”宗泽应了声“知道了”,将身转过,语带歉意道:“老人家,圣命在身,恕不能相陪了,待明日府中略备薄酒,你我一醉如何?”老者忙道:“承蒙老大人抬爱,小佬儿从命就是,还请老大人赶快上轿,莫为小佬儿耽搁了。”宗泽留下一名幕宾相陪,嘱咐了几句,自己拱过手后上轿而去。唢呐笙管再次响起。</p>

    第二天,宗泽在后堂备下酒席款待老者。经过交谈得知,老人姓王名庸,也是读过书的,只是功名蹭蹬,连个生员也不曾挣得,中年后便心灰意冷,再未举业。其子王善原是太原府的准备将,为人颇有豪气,尤其喜好结交。太原城破后,王善与一班兄弟收拾散兵游勇,广聚难民,很快便拉起十几万人的队伍,连同家眷号称三十万。金兵北撤后,他也曾打算杀进京师讨伐伪楚,后来得知张邦昌退位,前朝孟后垂帘,不敢造次方罢手。平日里为筹集粮草,也时常骚扰州县,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近日听说宗泽回来署理开封,内心便起归意,只是自觉有罪在身,害怕朝廷追究,才让老父先来打探。</p>

    宗泽伸手将老人盏中斟满,坦言相问:“老人家可曾见过城中布告?”王庸一欠身:“小佬儿若不是见了老大人布告,怎敢兴师动众,上街请罪?”宗泽哈哈一笑:“可知老人家是见过的。实不相瞒,告示中所言,乃是圣上之意,老人家但请放心便是。”王庸听了,起身谢过皇恩浩荡。宗泽又问:“不知老人家贵庚几何?”王庸回道:“小佬儿一生无用,虚活七十有二。”宗泽一拱手:“原来长我三岁。今日借着这盏酒,你我就以兄弟相称如何?”王庸听罢,再次起身:“小佬儿是何等人,怎敢与老大人攀称?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宗泽请其坐下:“就这样定了。来,你我一口干了。”</p>

    看着王庸喝完,宗泽略一拱手:“弟有一事相托,还望我兄切勿推辞。” </p>

    “大人有话吩咐便是,莫要如此客气。”王庸见状又要起身。</p>

    宗泽按了按手,然后开口:“我兄有所不知,此乃圣上所差之事,非是客气。我想给贤侄修书一封,请他尽快起寨前来,我也好表奏朝廷,给他和众位头领请个功名。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贤侄若能率众以归,共保我大宋江山,前程定然无量。还望兄长不辞辛劳,为我亲自将信带到。另外请转告贤侄,他率众归来之日,我当领着府中&#25991武,在城门外摆酒相迎。”</p>

    王镛听了,起身离席,一躬到底:“孽子何世修来的福,竟蒙老大人如此看重,小佬儿定然将其领来伏地请罪,以谢老大人天地再造之恩。”  </p>

    “你我已是兄弟,何须如此。”宗泽站起,两手搀住,再次将酒斟满:“你我二人今日畅怀,就来它个一醉方休,如何啊?”说完目视王庸,开心大笑。</p>

    送走了王善之父,宗泽心里十分畅快。转天早上,将城防和营缮两司官员找来,商量过京师布防和城垛的修缮事宜后,换了身便服,闲步迈出府衙大门。</p>

    这会儿正是一天开始热闹的时候。沿着&#25991津街向东溜达,过了都亭驿便是果子行,再往前,梁家珠子铺、王楼山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一家挨着一家。走到御廊前,左右看了看,转过脚南行,不一会儿来到曲院街口。抬眼望时,但见挑水的、卖菜的、估旧货的、送干柴的,各色人摩肩往来,颇见熙攘。待迈步进去,左右观瞧,两边商铺各挑出幌子,像什么纸札、桕烛、头巾、七宝(3)、白衣、粉心、腰带、冠子、绦结、头面、云梯丝鞋、青篦折扇……五花八门,煞是撩人眼目。宗泽起了兴致,背手逛着,心想到底是京城,虽说经历了战乱,仍然不失帝都繁华景象。正张望时,不留神被个嘴里嘟囔的婆子撞了个满怀。那老妇刚从粮铺出来,两下相碰,身子不稳,将怀抱的口袋摔到地上,面粉从补丁处扑出。老妇心疼,不由跌脚叫喊起来。宗泽一下慌了,忙赔不是,弯下腰帮着合上口,见老妇仍心疼不止,便掸了下手,摸出块碎银递上,随口问道:“这位婆婆为何一次要买这许多面?”老妇接过银子,用手掂了掂,面上骤添喜色:“老先生敢是来串亲戚的吧?如今粮价一天一长竟是不知。你看那边排的,都赶上舞龙了,后头的能不能买上还难说哪!如今这日子……”见宗泽抬眼望向队伍,遂叹了口气,自抱口袋去了。</p>

    宗泽又问过几个买粮人,不由纳罕起来:要说战乱刚去,粮食贵些是有的,但总不至一天一涨,如今夏收已毕,新麦陆续下来,这粮号怎么会卖上一个时辰就没粮了呢?内中定然有个缘故。宗泽边走边想,待脚步转回署衙,早有城门官候在那里:“启禀留守大人,城外来了六个金人,为首的自称是金国的少府少监,叫牛庆昌,说是来通使大楚的,不知该怎样处置。”宗泽略一思忖,冷冷道:“此必是来探我虚实的,先关起来,待我奏报朝廷后再作发落。”城门官应声而去。宗泽坐下后,唤来两个差役班头,细细交待了一番,然后起身至二堂,提笔向朝廷奏报扣押金人之事。才写毕,人报汤阴知县徐仁在外候见,宗泽听罢忙道:“快快有请。”</p>

    进来之人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一副洒脱模样。与宗泽见过礼后,落座开言道:“大人信上所差之事,下官已然访明,那岳飞现住在小县永和乡孝悌里,家有老母姚氏,妻子李氏并两个幼子,此外别无他人。岳家有薄有田产,以务农为生。”</p>

    “有劳徐知县了。”宗泽十分客气。“本官老远将你请来,是有一件要事相托。”</p>

    “请大人吩咐,下官遵命就是。”徐仁正起身子。 </p>

    宗泽将皇上所托之事说了一遍,末了道:“近日王善要率众来投,这十几万人的安置干系重大,须得本官亲自料理才行,此事只好有劳你了。皇上已有赏赐,老夫这里亦有两坛好酒,就请你一并带上。”</p>

    “大人放心,此乃为国效力之事,下官定然办妥。只是……”</p>

    “只是什么?有话但说无妨。” </p>

    “只是皇上有赏赐,大人有馈赠,下官怕也要破费一二了。”</p>

    宗泽听罢开怀大笑。</p>

    午饭过后,宗泽送走徐仁,径自回到后堂歇息。毕竟上了年岁的人,刚合眼时还听得窗外蝉声聒噪,不觉间竟睡着了,待醒过来,太阳已斜照窗棂。宗泽坐起,捶了捶腰,唤人拿来湿巾擦了把脸,便起身走出。待来到二堂书房,上午派出的两个差役已候在那里。</p>

    “大人吩咐之事,我两个已访着脚跟。”随着宗泽进屋后,其中一个向前道。“那领头抬粮价的人名叫陈恭,人称陈员外,四十多岁年纪,是咱这开封府里一等一的大财主,几辈子的巨商,名头极响的。”另一个开口,“咱这开封城通共十几家粮号,倒有一半写着他的姓儿。此人在外有良田千顷,城里还有两个粮库和三家酒楼,是个有根基的人物。几个月前张邦昌散了伙,他打量着没人管,便拉上王记、周记、黄记三家粮号一起哄抬粮食,这会儿已把价钱翻了两个滚,百姓们都恨的咬牙呢!” </p>

    “你说这姓陈的有根基,怎地有根基?”</p>

    “不瞒您老人家说,”先一个上前拱了拱手,“这陈恭和咱原来府里的通判(4)大人连着宗,还结识不少朝里人物,腰杆子硬,没人敢碰的。”</p>

    “这小子是铁公鸡,”旁边的差役接过话,“逢到灾年,官府劝施粥,连前面说过的那几家都好歹搭个粥棚,就他一毛不拔。不知使的什么法儿,让官府出钱,他代为施舍,拿出的全是些陈年发了霉的烂谷子。还有更缺德的:这小子专拣灾年纳妾,用几袋子粮食换人家黄花大闺女。说是娶,那是好听的,到了白天,就是不拿工钱的干活丫头!——唉,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好人家的姑娘给这小子糟蹋了。”</p>

    “这小子有个绰号,叫陈一针儿,是说一针下去都扎不出血来,是个吃下铁钱儿要屙出铜钱儿的主儿,满开封无人不知的。”</p>

    宗泽一摆手:“你们说陈恭与那另外三家勾串在一起哄抬粮价,可有真凭实据?”</p>

    “回大人话,我俩一抬出留守司,那三家全老实招了,说得一模一样,再没半点儿不合缝儿。大人要是不信,传来一问便知。”</p>

    “那好,你们晚上将这三家主人带来,——他们会不会已经给那姓陈的透了口风?”</p>

    “大人放心,小的是干什么的,几句话一撂,早吓得他们屎都拉到裤裆里了。”</p>

    “嗯,你们多用心,办好了自然有你们的赏钱。”</p>

    “多谢大人。”二人一躬到地,转身去了。</p>

    宗泽将手合在案上,思量着如何处置这伙儿粮商。正凝神间,突然王善之事冒出,不由心里一亮。原来不曾细想,这十几万人来投,每日要吃要喝,米面钱粮却从哪里出?跟随的家眷又如何安置?现而今开封府库几等于空,自己带来的那点钱,给属员开支尚且紧紧巴巴,几十万张嘴,如何养得起!找朝廷要,皇上有话在先,自不用想,别说没有,就有,黄、汪二人也会百般阻挠,岂肯拿出来养“寇”?向民间征缴,如今战乱刚去,百姓穷蹙,又有几家拿得出!然而无钱不养军,若留不住王善,且不说这些人去后仍将作乱,这黄河却由谁来把守?没有河防,开封便没了屏障;开封不固,皇上又如何肯回?如今好了,上苍有眼,送来个陈恭,手里不仅屯着百万石粮食,乡下还有千顷良田,只这两项,士兵吃饭,家眷安置便有了着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思只要王善的事妥帖了,杨进、张用等人的招抚便不为难事,由是狠了狠心,一拍桌案:乱世须用重典,既是自家撞上了刀口,休怪老夫无情!</p>

    这天晚上,宗泽细细审过三个粮商,心里更加有底。略一思索后,先拢袖签了四张监票,交人去办,又拟出一份告示,写明三日后在宣德门前公开审理陈恭等四名奸商哄抬粮价一案,届时观者不得喧哗云云。之后起身打了个哈欠,手摇竹扇,轻抬脚步,慢悠悠转入后堂歇息。第二天告示在内外城门张出,京师顿时轰动。</p>

    那宣德门乃是皇城正门,上面坐落着巍峨壮丽的宣德楼。整座楼宇开阔七间,分为上下两层,大红朱漆罩身,金黄琉璃覆顶,镂窗雕甍,斗拱飞檐,下有白玉栏杆环绕,外有曲尺垛墙遮护。站在正前,五座拱门一字排开,中间略大,对称成列。朱门之上,一颗颗圆钉漆成金色,横竖成行,熠熠生辉,晃人眼目。再看两边,各有一阙楼向前延伸而出,恰似两名站立的武士。那阙楼以条石为基,红涂墙面,上面是一座四方阁楼,亦建作两层,雕梁画栋,朱栏彩绘,四角攒顶,檐翘欲飞。在阙楼与宣德楼连接的拐角处,分别开有一门,东为左掖门,西为右掖门。远远望去,整个宣德楼庄严雄伟,气象辉煌,使人未到近前,先起敬畏之心,真个是天上玉皇居所,人间帝王宫苑。当年辽使初来乍见,还以为误入了仙国宝境,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方叹息举步。那宣德门连着御街,中间为御道,两侧是御廊。御街向南一直延伸到朱雀门,两边有数条街衢与之相连。整条御街阔二百步,可纳数十万人。平日在街口处横摆叉木、拒马,不许闲人越过,唯到了上元、中秋二节,方许百姓在这里放关娱乐数天。你道何为放关?原来有两样东西最为东京人热衷,第一是观看裸身女子相扑,名头响的,出场便叫彩,如赛关索、嚣三娘子,曾名噪一时,连仁宗皇帝看了都拍掌的;这第二便是关扑。后女子裸身因有伤风化被禁,关扑便升为第一,最让百姓乐此不疲。那关扑与押宝赌博相类,比如某人手持一件关物,或珠翠、冠梳、头面,或铜镜、香炉、刀剑,先在那里夸耀,待人气聚拢,便言道:“此物少说也值几千&#25991,如今十个钱便拿去,只要五字五纯。”有扑者动心,掏出十个钱一掷,落地若果是五正五反,钱物便归己,反之则留下。也有只拿出七、八个钱的,关者便道:“须全字全纯,清一色。”总之可以商量,全在你情我愿。到了放关日,宣德门前人山人海,把整条御街挤占得满满,小商小贩间杂其间,如同大年里庙会相仿。昔日太祖爷登上宣德楼扶栏下望,见场面如此热闹,认作是太平吉兆,不禁龙颜大悦,还曾特降恩旨,将那年上元节的放关日延长了数天呢!闲话少絮,三天后,宣德门前排起法场。数百弹压护军立于两侧阙楼下,中间法绳圈出一块场地,一张黑漆条案摆在靠后正中;左右两边,各立着两面红底黑字的官身告牌,左书:钦命开封府三品正堂,钦命东京留守司留守;右书:钦命延康殿学士,钦命河东河北路招讨使。另有两面写着“肃静”、“禁声”的虎头牌竖在前面两侧。执事衙役腰扎红巾,手扶堂棍排成两列立于案前。广场西北的宫墙下放着一口行刑的狗头铡刀,上罩红布,几个头裹包巾,身着无袖背子的军汉在旁侍立。巳时整,三通鼓敲响,一声“知府大人升堂了,肃静”喊过,宗泽自左掖门走出。但见他头戴黑漆乌纱长翅冠(5),身着方心曲领绯罗袍,腰束钦赐一品白玉带,足登银丝云纹软乌靴,迈着四方步,好不法度威严。来到条案后立定,先扫视了一眼人群,继而一撩袍服,正身坐下。此时宣德门前早已聚成人海,百姓们紧紧相挨,欠脚伸头,将眼睛睁得圆圆。宗泽环顾过后,抬手将堂木“啪”地拍响,道了声:“带人犯!”众衙役递声传喝。不一刻,陈恭等四人从右掖门押出,推上前来,按跪在地。这时万千人屏住呼吸,等着看这位开封城里的头号财主,今日将被怎样发落。诺大的广场一时寂静无声,连城垛上家雀的叽喳声也听得清清楚楚。</p>

    那陈恭才被押监时并不在乎,以为自己不过抬了抬粮价,罪过加到头也就是挨顿板子,再罚些银两便可过去。若是家人打通了关节,连这些也尽免了,说不定还能就此结交上新来的留守大人,因祸得福,逢凶化吉。待从牢里提出,被押到右掖门,见官府动了场面,始觉获罪非轻,不觉头皮发麻,一阵一阵,脊背嗖嗖直冒凉气。等到传呼过来,被吆喝着推到门外,抬眼瞥见黑压压的人群,再看那审案气势,更加意乱神慌,心跳嘣嘣,好似走在黄泉路上,末了连腿肚子也转起了筋。及站到案前,将眼瞄时,宗泽端然稳坐,面色冰冷如铁,好似阎罗判官相仿,顿感大限将至,宣德门便是自己的鬼门。到后来腿窝挨了一脚,竟不觉疼,身子一软,瘫跪在地。</p>

    宗泽将人逐一看过,问了姓名,然后道出案由,让当场对质。陈恭先还抵赖,怎奈另三个早将详情供出,事实人证俱在,不由他不低头认罪画押。宗泽从案上拿起一叠纸,轻轻一晃道:“人犯陈恭,国家遭难,年初朝廷四处张榜,无论何人皆须将家中金银尽数交出,以换回二帝,违者按军法处,你可知晓啊?”</p>

    “这个……”陈恭一惊,想不出案情如何转到了军法上,更猜不出宗泽手里拿得是甚,只好大睁着一双水泡眼,怔怔望着,如木鸡一般。</p>

    “回问话!”案木“啪“地一声拍响。众衙役听见,以棍捣地,齐齐叱喝“威武”。</p>

    陈恭打了个激灵,口中忙道:“是是,小人知道。小人前后两次总共交了金子一百三十多两,银子七百多两,金银首饰二十余件,都有官府凭据的,现在家里收着,大人若不信,可派人拿来验看。”</p>

    宗泽冷然一笑,将手中的纸抖了抖:“不用了。这是你家的抄物清单,上有金锭三百六十二个,银锭两千四百一十六个,各种金银器皿大小二百四十余件,另有碎银几千两,你怎样对本官说?”</p>

    陈恭万不料家已被抄,立时心如刀割,哀极痛极。其所以哄抬粮价,为的便是那凭白交出的金银,算计着要从百姓身上找回来,再不想因此招来横祸,连四辈子的积蓄也搭了进去。然而生死就在眼前,由不得他多想,赶忙抵赖道:“大人容禀,这……这实是小人进货的本钱。”</p>

    “你在城里乡下共屯粮一百三十万担,账房计有余钱二百七十四万贯,如何说是本钱?”</p>

    “啊?这个……”见官府已追到乡下,陈恭脑袋嗡地一声,晃了晃身子,险些栽倒。</p>

    “大胆陈恭!金兵破城,为使百姓免遭涂炭,太上皇帝和上皇亲赴金营;被滞留后,为将二帝接回,京师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无不倾出家中金银。尔是何人,竟敢私匿,全不顾皇上生死,实属目无君主,大逆不道,论罪当斩!二皇北狩,凡我大宋臣民,无不痛心疾首,尔竟敢趁乱私抬粮价,盘剥百姓,殃祸国家,论罪当籍没家产!”说罢一拍堂木,“ 来人!铡刀抬上!”</p>

    那陈恭听了“铡刀”二字,如同头顶爆响炸雷,登时打了个激灵,周身寒毛根根竖起,惊恐之中,失声叫道:“大人不能杀我——”</p>

    宗泽两手扶案,将身后靠:“你倒说说,本官因何不能杀你?”</p>

    “没有朝廷勾决批&#25991,大人不能违制,说杀就杀。”原来按大宋律,罪犯判斩后,须押入大牢,等待朝廷秋后审核,再由皇帝亲自勾决,方能施刑。此被称为斩监候和秋决,人人皆知。陈恭到了这时,有稻草便抓,能拖便拖,以便将来转圜。 </p>

    宗泽点头,鼻中哼了一声:“说的不错!人犯陈恭,你听好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这是一。这二,你虽为平民,犯的却是军法。你抬眼看清了,那边告牌上写得是甚!本官奉天子之命留守京师,有行军法之权!”言毕高喝,“差役退下!排军上来!”随着两下里高声应“是”,轮换很快完毕。中军官上来撤走朱签,摆上令箭。</p>

    眼见命丧就在顷刻,陈恭绝望高声:“大人不公,草民不服!”</p>

    宗泽将身子一倾,两眼直视过去:“本官何处不公,你又因何不服?”</p>

    “城中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商贾富绅,谁个家中不留些金银,大人只罪小人一个,小人因此不服!”死到临头,他能拉便拉,能咬便咬。</p>

    “人犯陈恭,休要攀扯,本官须让你死的明白。”宗泽说罢抽出令箭,指向其道,“你若不趁乱纠集奸商哄抬粮价,殃及民生,本官也不会寻到你头上,让你作儆百之鬼!”说完朝下一抛:“军士上来!将人绑了,推下去斩首示众,以为效仿者戒!”</p>

    陈恭一双水泡眼露出死光,连声喊冤。三个军汉跨步上来,哪里管他,绳子一抖,将人套住,连肩带臂捆了个结实,拖至铡下,两人踩住后腰, 一人上前解开头发绾在手中扯住。那刽子手乃是朱雀门外生肉市的屠户,四代应差行刑的惯家(6)。这会儿张眼瞧着人头搭上,右手提起刀把,低身探出左手,用指尖揉准了脑后骨缝,压上刃口,之后嘴里念起祖传的老词儿,“天让杀地让杀老爷让杀我不得不杀”,接着大喝一声“作鬼休怨!”双手并力一按,“咔嚓”一声,人头滚落,腔血喷在铡侧,激起两尺多高。可怜陈恭,平日里万般吝啬,一针扎下时,白进白出,丁点儿颜色不见,如今广场当央,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血流了个净尽。那百姓看了,因其只知敛财,和尚挨到门前化缘,把个木鱼儿敲破,也只白眼轰走,再不肯施舍半&#25991,并无一人惋惜。示众三日后,陈恭家人领尸时,宗泽宽恩,将城中居所和酒楼一并給还,以为陈家百十口人生计之用。这也是老人家不忍之处,若在他官,哪个管你罪人家眷死活!将酒楼、房产一变卖,私底下不知要滚进多少钱财呢!自然这是题外之话。   </p>

    眼见陈恭伏法,另外三人面如死灰,抖作一团。此时两班衙役已经站回。宗泽案木再拍,开口问道:“尔等可知罪?”三人以身伏地,嘣嘣叩头,如鸡啄米,不停哀告饶命。宗泽将身一探:“我要你们按去年此时的价钱售粮,直到把囤积的旧粮卖完,你们可愿意呀?”三个听了,如闻佛音,一迭声的只是“草民愿意”。宗泽一哼:“你们以为这就完了?这还只是罚,如不严加惩处,尔等如何长得记性,知道官法如炉!——来呀,与我拖下去,每人重责四十,枷号三天!”言罢将朱签掷下。待施刑完毕,宗泽使人当众宣布:自今日起,有敢私下勾串,哄抬物价者,不论何人,一经查实,定将严惩不贷。下边听了一片欢呼,拍掌叫好。宗泽自此立威开封城,被百姓呼为“宗爷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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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徐仁回到汤阴县,先着人买了绢、布各两匹,第二天一早,趁着凉快,便叫衙役们担着赏赠,自己带上诏书,乘轿前往孝悌里。一路之上,但见大田里三三两两的农民正挥锄起垄,忙着夏种。一些光着屁股的孩子,有的打猪草,有的放牛羊,也有肩挎篮筐拾柴捡粪的。乡下人一年到头在地里忙,很少有功夫进城,这会儿见有官轿公人走过,纷纷立住锄头朝路上张望。</p>

    一行人走了两个时辰,直到太阳将近头顶,方来到庄口。见有乡民站住,带路的差役忙上前打问,于是有人边告诉边指手,另有一后生朝庄里飞跑。想着岳飞罢职前是武翼郎,从七品;自己是宣议郎,从八品,徐仁觉得下轿步行方合礼数。转而又思,虽说自己一个小小县令,按制充不得宣旨官,到底是奉了留守之命,代宣天子诏,行得是上差之事,还是公事公办为好,不然有失天子威仪。于是让衙役将告牌竖起,一对对走齐,鸣锣进庄。一时间,家家户户皆闻,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整个孝悌庄立时喧沸起来。那乡村百姓多有一辈子没见过官驾的,待仪仗过来,纷纷拥在路口探头观瞧,待一行人过去了,又远远跟着,最后齐聚到村庄东头。</p>

    岳飞刚从地里回来,才放下锄头,年轻后生跑进,喘着气将事告知。见说有轿子,后面还担着酒,心里已猜知七八,忙烦劳来人再辛苦一趟,到邻村去唤王贵。这时锣声传来,岳飞听是七棒一个轮次(7),知来者是位县令,于是进屋告诉母亲,又让妻子烧水,自己寻了件干净小褂穿上,迎了出去。</p>

    大轿停在老榆树旁,徐仁走出,四下看了看,见一魁梧汉子与前面衙役说了句话,然后过来一揖道:“乡民岳飞见过知县大人。衣冠不整,还请恕罪。”徐仁留神打量,但见眼前之人,身长在六尺(8)上下,头发总起,上扎布巾;脸呈国字,额头宽阔,两道浓眉如剑,双目含神凝采。再看身形,雄健不失匀称,魁伟透出俊逸,倘然铠甲上身,便是庙中金刚,如若战袍裹体,又是儒将模样。不由暗叹造化,在这样一等的偏僻村落,竟降下如此人物!难怪宗泽赞不绝口,皇上专下圣旨。因略一点头道:“本官乃是汤阴县令,奉东京留守宗老元帅之命前来造访,有要事知会。请引路,到府上一叙。”岳飞侧身相让,道了声“大人请”。徐仁由是迈步,众衙役捧着抬着,鱼贯跟入院门。庄民们见了,有的凑到门口朝里张望,有的聚拢成圈猜测议论。</p>

    进得堂屋,徐仁左右看过,转过来将身立定,正颜开口道:“有圣旨,闲杂人等回避,岳飞听宣。”一干衙役忙闪在院内两边,岳飞伏地跪下:“乡民岳飞聆听天音。”徐仁从袖中取出圣旨,背案开读:</p>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25991能安邦,武能定国。今社稷艰难,外邦屡有侵扰。朕闻岳飞&#25991筹武略,堪为大用,忠孝兼备,人品亦优。且此前从军,于国家多有功劳,特旨恢复原官,并赏银三千两以示嘉勉。岳飞见旨后即到宗泽军前受职,待立新功,再行升赏。钦此——”</p>

    岳飞口称:“臣谨尊圣旨,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接过站起,众衙役呼啦涌进,一迭声地“恭喜岳将军,贺喜岳将军”,打起彩头来。岳飞称谢过后,掀帘走进里屋,片刻手托一包出来道:“诸位兄弟一路辛苦了,这些散碎银两,姑且拿去换些酒吃。”众人见了,喜得眉开眼笑,拱手谢赏。徐仁在旁嗔道:“你们这些猴儿啊,一些也不放过,还不快去,把东西抬进来。”一时赏银、绢匹、官服袍带等摆上桌案,酒也抬进屋。徐仁依次指道:“这是皇上所赐银两,这是宗帅赏的美酒,”最后指着绢布一笑,“这个嘛,徐仁不敢言送,就用它换碗酒吃如何?据府衙管事说,这两坛皇都春都是多年窖藏,那伪朝的府尹怕治罪,特意留给宗老元帅的,十分难得呀!”说完朗声大笑。”岳飞也笑了。一时请出母亲相见。徐仁忙起身相搀,口称“老夫人”,连连道贺。岳母鬓发斑白,面容慈祥,先颂过皇恩,接着给徐仁及众衙役道乏,然后请徐大人坐下。这时李氏走进,上前道了个万福,徐仁连忙站起,口称“夫人”。众衙役见岳母和蔼可亲,纷纷过来参拜,恭维的话一套一套。岳母高兴,又让李氏拿出几贯铜钱分与大家。一时屋里热闹非常。岳飞唤过岳云,低声要其到邻家去借桌椅。李氏出去打水,拿手巾给众衙役擦汗;见锅已烧开,又沏上茶端进。不一刻,邻舍们各抱桌椅进来道贺。岳飞出去谢过,让摆在树荫下。李氏转而又去借碗借盘借用灶台的忙碌。此时众人已散出,岳母陪着徐仁拉起家常。周围邻居均与岳家相处甚好,见说请帮忙做饭,无一推辞,各操家伙,杀鸡宰鹅,点火烧汤。岳飞转回屋内,见母亲问准备得如何,便告知鸡呀鹅的尽有,杀猪却是来不及了。岳母对徐仁歉意道:“穷乡僻壤,没什么好饭菜招待,委屈徐大人和众位差官了。”徐仁忙道:“老夫人千万别客气,这就很打扰了”。又说过一会儿话,岳母告退,李氏将娘搀回里屋,之后便去邻家张罗。徐仁与岳飞闲说起靖康经历,才聊上几句,忽听外面有人叫嚷。岳飞听出是汤怀,便让进来。一时王贵、张显、汤怀三人大步走到近前。岳飞先让拜过徐大人,又问可秤到肉。王贵回道:“却是巧了,村里有人杀猪宰羊,准备明天迎娶新娘子,我三人好说歹说割了些,骑上马便来了,谁想到了家门口,还要盘问咱。”岳飞正色道:“不许胡说,官民有分,这是规矩,你通报一声不就得了。”徐仁笑道:“我看你这三位兄弟皆有英雄气象,将来跟你上阵杀敌,前程定在不小。”岳飞看了看三个:“休要引他们,家里都舍不得呢!”原来,前两次岳飞从军,几人便要跟随,家人因战场上刀枪无情,只是不许,所以耽搁了。徐仁并不知这些,因摇头道:“不然。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几位兄弟既有本领,值此国家用人之际,正当出来效力,建立功业,名垂后世,岂可自甘埋没,终老乡间?”汤怀高声道:“大人说得正是!当初若跟了大哥,现在不也风光了?都是我娘,还有我爹,通没有头脑,误了我的前程!这一回,咱是跟定大哥了,让去也去,不让去也去,谁也拦不住!”张显亦道:“四弟说得是。师父留下话,让咱们将来帮着大哥,如今皇上都来请,这是多大的荣耀,这会儿再不跟着,还要等到何时!”王贵近前一步道:“大哥,才听说你得了圣旨,不如拿给我几家看看,或许能管大用呢!”岳飞想了想,然后开口:“此非小事,且莫着急,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待我先去东京见过宗老元帅,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设法安顿你们。”徐仁听了,知岳飞有不便处,因笑道:“三位兄弟不必着急,此事包在老徐身上,到时保管让你们英雄有用武之地。”岳飞听后略眨了下眼,想不出这保票从何打起,只当是说笑,于是让三人去看饭菜。待转过头,见徐仁正用力摇扇,便说道:“院里有树荫,凉快些,就把茶水挪过去如何?”又一笑,“你若热得紧,不妨随意些。”徐仁官服在身,早想着外边凉快,当即赞同:“如此最好。”说着脱下袍服,除去官帽:“这劳什子,治着凉最管用,害得我发了一路汗!”岳飞见徐仁洒脱率真,并无官气和&#25991人酸气,便打心里喜欢,与之到院里坐下,聊起当下局势。时候不长,酒肉摆上,众人举碗痛饮,小院一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常。汤怀不胜酒力,晃着身子转到徐仁面前问道:“请……教大人,我大哥这次去东京,能给个……多大的官呀?”徐仁放下酒,捋了捋胡须:“这个么,圣旨不是说了,恢复原官吗,应该还是统制吧。”</p>

    “统制?——统制是多大的官呀?”</p>

    “这个……”徐仁眨了眨眼。依制,阶是阶,官是官,职是职,有时相差悬殊,同样是统制,官阶上差出几十级的也有,一时也难说清,因此道,“这么说吧,少者要带几千兵,多者嘛。一两万也是它,你说这官大不大?”</p>

    汤怀想了想,然后摇头:“以我大哥的本事,一万两万还嫌小了点儿,三四万嘛,我看还差不多!”</p>

    徐仁大笑。岳飞亦笑:“瞧你,沾上酒就把不住,还不坐回去!”又嘱咐王贵照看着,让他少喝些,别醉了。</p>

    众人推杯换盏,在树荫下喝了将近一个时辰。那皇都春果然是好酒,入口甘甜绵软,下肚后使人飘飘欲仙,两坛尚未喝完,众人已是东倒西歪。岳飞与徐仁约定,两日后在县衙相会,一起去东京见老元帅。话音才落,棚中的枣红马忽然昂首嘶鸣。徐仁闻声转头。岳飞指道,那便是金将拓跋耶乌的座骑。说着起身过去,用手抚了下马的脸颊,给槽里添了两把细料,然后掸手回到桌前,将碗拿过斟满,一饮而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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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滑州:治所在今河南滑县东滑县城。古黄河在其西北流过。</p>

    (2) 朱雀门为开封内城正门。</p>

    (3) 七宝:佛家多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为七宝。</p>

    (4) 通判为府、州、军副长官,主管钱粮、狱讼等民事。</p>

    (5) 即直角幞头。</p>

    (6) 屠户若被官府用为刽子手,可减免捐税。</p>

    (7) 知县喝道锣为七声,意为“军民等人齐闪开”。</p>

    (8) 一宋尺约合今9.25寸,六宋尺约为1.85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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