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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歌尽桃花(加番外)

正文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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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识趣,是个妙人。”

    萧暄带着着我去周围熟悉环境。草原不是城市,一马平川,景色相似,很容易迷路。萧暄送我一个做工精良的指北针和一幅迷你羊皮地图,然后教我怎么使用。

    指北针我当然会用,我看不懂的,是那幅抽象得像是毕加索后期作品的地图。尽管我在萧暄的引导下努力想象,却还是没办法将上面一根根蚯蚓一样的线条构想成山脉。

    萧暄不耐烦:“你就不能用脑子想问题吗?”

    我反驳:“这么不精确的地形,这么不标准的绘法,这么含混的描述,这种超出人类想象的构思。我都能懂,那我早就一统江湖,万寿无疆了!”

    萧暄骂:“东南西北你总分得清吧!你给我站在这里,图这样拿着。看,东南面是南天山,过去是台州,东面这一大片都是草原。西北边是西遥城,再北面是辽国,你没事少往那边走。中间地带都是草原,有一些游牧的部落。这一带不大安全,你也不要去。”

    “说起来就只能在南边活动。”

    “南边也不安全,赵党有探子潜进来。你一个女孩子,还不是拎小鸡一样拎回去。”

    “你们就不知道去抓探子吗?”

    萧暄问:“你见过哪家除尽了耗子蟑螂的。”

    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岂不是很没趣?”

    萧暄骂我:“你是来避难的还是来玩的?”

    我摸摸脑袋。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3章风云悄起的夏末

    萧暄一番添油加醋的连哄带吓,简直将西遥城以南描述成了地雷区,以北则有食人部落出没。整个地区犹如硝烟弥漫的中东地区,稍不留神就会遇上恐怖份子袭击。

    我还不以为意,结果不到三天,一件事证实了萧暄并不是在打诳语。

    听云香说,是有奸细潜伏进燕军营里,要给粮食下毒。幸而被及时抓住,没有酿成恶果。

    云香说书的水平在我没留意间竟然像战时物价一样直直往上升去:“听说那时正是日出前一刻,驻守的士兵正是最累的时候。大地墨汁一样黑,火把的光都要被这黑暗吞没。只见一个黑影摇身窜过墙角,竟然无人发觉。那奸细得了优势,脚下不停飞一般往粮仓奔去,瞬间跃上房顶,掀开瓦,举手就要将手里的毒粉洒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一支雪翎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中心窝,将那贼人射下房顶。士兵惊醒,只见燕王殿下步履沉稳,淡定从容地走了过来,手里一只射雕大弓……”

    “停!”我叫。

    众人疑惑地望向我。

    我说:“连鸡都还在睡觉的时候,萧暄跑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云香抓抓头发,猜测:“也许王爷是去巡视的?”

    “巡视?”我恶劣地笑,“没准是去扮周扒皮的!”

    小觉明勤学好问:“周扒皮是什么?”

    我同小朋友们说故事:“从前有个坏地主,老是虐待长工,要他们每天公鸡一叫就得起来干活。而他为了让长工多干点活,每天都跑到鸡笼里学公鸡叫。”

    觉明摸了摸他头发尚短的脑袋,说:“难道王爷是去学鸡叫好让士兵早起锻炼吗?”

    我捧腹大笑:“有可能!极有可能!”

    聪慧机灵的品兰小姑娘却提出置疑:“他是王爷,他说什么,士兵就得做什么。他才不用那么委婉地叫人干活呢!”

    我几乎笑倒在地上:“小妹妹年纪小见识少。每个人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一面,很多人都有一点不可共语的嗜好……”

    “那你说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啊?”

    “月黑风高,夜奔不归,想象空间如同这草原一样广袤无垠。”

    “更具体点?”

    “蹲墙角划圈圈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我忽觉不对,扭过头去。只见英俊伟大的燕王殿下萧暄同志正玉树临风地斜靠在院门上冲着我邪魅地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雨似地落下来。

    “二哥,”我强笑,“贵人踏贱地,有何指教啊?”

    萧暄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指教不敢,只是请妹妹随哥哥走一躺。”

    一个人无缘无故同你攀亲结好,大多非奸即盗。我背后凉风嗖嗖,道:“我要出恭。”

    萧暄拉起我:“先憋一憋。”

    萧暄带我去了兵营。

    我来西遥城快一个月了,这还是第一次进燕军兵营。只因军营二字,几乎等同于“女人与敌人不得入内”这条标语。我迎合形势遵守妇道,女人远兵器,亦从不去打探政事。

    早就听说萧暄治军严格,战时军队里绝对不准女人进入。现在只是暗中备战期间,我入军营尚算合理。这一路走来,我虽然没见过其他兵营,但是私觉得,萧暄治的军,到底不同。

    地整路宽、营房整齐不说,就连炊事营里砍来做柴火的木头都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萧暄带我一路过来,并不避人耳目,可是来往士兵各司其职,没有一个斜眼看我一下。

    这是怎么调教出来的……?

    鼻子猛地撞上萧暄的后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萧暄眼明手快抓住我,数落道:“眼睛长在前面都不看路!”

    我反口道:“难道还有眼睛长在后面的吗?”

    旁边一个军士没忍住,扑地笑了出来。萧暄两只眼睛就像两道激光一样射过去,那个小伙子一个激灵,吓白了脸。

    我拉拉萧暄的袖子:“何必呢?自己不闹笑话,别人自然也看不了笑话。”

    萧暄的眉毛竖了起来:“是我闹的笑话吗?”

    孙医生及时地从一个麻白色的大帐篷里钻出来,阻止了这场破坏萧暄政治领导人形象的争执。

    “王爷,敏姑娘!你们可来了!”孙医生很激动。

    我看孙先生穿着素洁的白衣,带着白手套,那都是我给他弄的工作装。不由问:“孙先生,谁病了?”

    孙先生道:“进来说。”

    我正要过去,萧暄一把拉住我:“里面有病人,就在外面说好了。”

    我啼笑皆非:“我是医生,不见病人那怎么治病?一张嘴巴能说得清楚吗?”

    “那病是要过身的。”

    “医生不就是天天和病打交道吗?”

    干脆地甩开萧暄的手,不去理他,同孙先生钻进了帐篷里。萧暄无奈,也只好跟了进来。

    大帐篷估计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隔了几间,每间里躺着七、八个士兵。个个脸色通红,大汗淋漓,有的昏睡,有的捂着肚子在浅浅呻吟。几个大夫在席间忙碌地照料着他们。

    “这是……”我惊愕,“不是说投毒一事并没有得逞吗?”

    萧暄说:“粮仓的潜入者是抓住了,其他地方却有疏忽。这些士兵都是早上喝了水才发的病。”

    我过去给一个士兵把脉,边问:“还有陆续发作的吗?”

    孙先生说:“目前没有了。最初有人发病时还没未到早饭时间,发现的及时,水和饭菜全都倒了。现在有几个大夫在彻查根源。”

    我仔细检查一番,想了想,同孙先生说:“病人舌苔呈桔红色,不知道先生注意到了没有。”

    孙先生点头:“一早注意到了。这让我想到了秦国一种花,叫夕颜。此花颜色桔红,生长在地热之处,毒火甚烈,中毒者舌苔呈桔红色,腹痛痉挛,高烧脱力而死。”

    “先生说得对。”我又说,“只是夕颜毒性非常烈,一旦中毒立即发作,极其痛苦。我看这些士兵虽然病发,但是程度并不是很严重。按照我的推测,投毒人一定是添加了其他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想让毒迟缓一些发作。只是剂量没有控制好,让毒提前发作了。”

    孙先生说:“能抑制夕颜毒性的药物少说都有十几种。我同其他大夫试了许多,都没有凑全,所以请敏姑娘一起来帮忙。”

    孙先生将我引见给几位大夫,彼此简单招呼后,开始研究病情。萧暄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同下属交谈而去。

    老大夫们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坚持在军营里发挥余热为社会和谐做贡献。遇到科研问题,各执己见,吵得满脸通红胡子爆炸。

    我一个小姑娘,只得无奈旁观。忽然看到一个小兵端着一个痰盂往外走,急忙叫住他:“里面是排泄物?”

    “是。”小兵说,“脏得很,我这就去倒了。”

    “等等。”我走过去,身子俯了下去。

    “敏姑娘!”孙先生夸张大叫。萧暄不知道怎么一闪而至,伸手就一把抓住我。

    我已经抬起头来,冲他一笑:“我只是闻闻。”

    萧暄一脸酱色,训斥:“闻这做什么?”

    我很严肃正经地说:“有一股青松子的味道。”

    萧暄把我狠狠拽了过来:“亏你做得出来。”

    孙先生被吓得不轻,抖着花白胡子感叹道:“敏姑娘,你可真是……真是……”

    我竖起耳朵等他一通赞美,结果他竟然找不到词了,只好说:“真想不到是青松子啊。”

    我遗憾干笑:“青松子产在北地,十分稀有,辽国不是就有千金买青松的故事?”

    有个老大夫在旁点头:“辽国贵族历来用青松子制香,以来驱虫。”

    我挠挠耳朵:“好像矛头都指向北边呢。”

    孙先生看向萧暄:“王爷,你怎么看?”

    “北边三王倒了也有一年了,若说时机,是该到了。不过那人,会用这么拙劣的法子吗?”萧暄露出寒光闪闪的牙齿笑,“或是,这本就是一个信号。”

    “挑衅?”我猜测,“故意没把青松子的分量下够。为的就是警告你,他们要打败燕军,易如反掌?”

    萧暄脸上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我吐着舌头缩了缩脖子。

    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政权受到置疑,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

    萧暄转身要走,叫上我:“跟我回去吧。”

    我摇头:“我留下来帮孙先生一把。”

    萧暄皱着眉头:“这里环境……”

    我抢白:“我不能光吃饭不做事。”

    萧暄皮笑肉不笑:“我都被你感动了。”

    孙先生出面道:“王爷放心,我会照顾好敏姑娘的。”说得我好像才是病人。

    萧暄这才勉强同意,叮咛我几句,终于离去了。

    其实留在这里要做的事也不多。脏活累活都有其他小兵做了,我和孙医生开了药方,给病人扎针止痛,并不劳累。

    一屋子人,只有我是一个女的。大夫还好,士兵们可不是文雅君子。本来接近沸点的怒火被病痛一加温,猛地爆炸。稍微好点肚子不痛的,破口大骂辽狗和赵党,把人家上下十八代女性亲属都问候了一个遍。

    我终于听不下去了:“有完没完?骂女人算什么男人?”

    那正骂得性起的大汉一愣。我照料他们多日,个个对我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我一盆冷水泼上去,他虽然不高兴,倒不至于顶我的嘴,只说:“敏姑娘,你心肠好,是不知道的。那些人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不放在眼里。阮家村一共三十二家两百多口人,就是因为打兵器卖给我们,就被赵老贼寻了一个理由满村抄斩了。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阮星小哥,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我怔怔。

    阮星少年能干,腼腆少语,和我很少碰面,我同他不熟。没想到他沉默的背后还背负这这么沉重的血债。

    那大汉又压低了声音说:“远的不说。咱们李将军,姑娘一定认识的。他的妹妹入宫为妃,被赵皇后给害死了。赵党还又特意把他的女儿也招进宫去做宫女,又给害死了。这才逼得他投靠了咱们燕王。”

    我惊叹:“真惨。”

    “不止!不止!”这位大哥又说,“孙先生你最清楚吧。别看他平时总是笑容满面的,他的儿子可是被周丞相的儿子活活用鞭子抽死的。”

    我背上出了一层凉汗:“这位大哥。”

    大汉笑:“姑娘客气,叫我老马即可。”

    我叫:“马大哥,这军营里还有谁是没有故事的?”

    马大哥说:“没有故事的当然也多。很多士兵是西遥城原来的守兵,王爷封了燕王,才归的燕军。不过王爷治军严谨,赏罚公明,德高望重,大伙可是真心追随他。”

    我抬头望帐篷顶,脑海里萧暄那张嬉皮笑脸老不正经的面孔怎么都不可能和德高望重几个字划上等号。

    虽然夕颜花毒烈,但因为发现得及时,这批中毒的士兵都化险为夷。小伙子们本来身体健壮,修养了七、八天,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

    萧暄将这事隐瞒下来,外人并不知道有士兵中毒一事。不知道他同士兵们说了什么,那些士兵也也对报仇一事三缄其口。

    我圆满地结束了工作,萧暄派人送来了一匣珠宝和两箱子珍贵药材,说是谢礼。他这么讲礼貌,我自然兴高采烈地收下,然后去回谢他。

    人到了燕王府,门卫将我一拦,铁面无私道:“对不起,敏姑娘,王爷有要客,今天谁都不见。”

    我掏出萧暄给我的珍珠,赏了那门卫一颗。门卫立刻笑:“虽然见不了,不过小的可以告诉你,是京城里来的客人。再详细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行。”我说,“那我回去了,回头你告诉你家王爷,就说我谢谢他的东西。”

    京城里来的客人,还这么神秘,莫非京城里出了什么大事?

    我若有所思地回了自家院子,看到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在揉面做东西。

    云香解释:“今天可是咱们的千秋节。”

    “千秋节是什么日子?”

    “是举家团圆吃酥桃饼的日子啊”品兰抢答。

    我明白过来,就像中秋一样嘛。

    兴致一来,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做月饼,并将其伪造成自创的酥桃饼。

    觉明自然在向品兰献殷情。我最初还以为这孩子乖巧老实,这些日子实地观察,发现这小家伙蔫坏,外表淳朴天真,内里心机深沉得很。这表里不一的品性,倒和萧暄很是相像。

    他们俩模样相似,德行类似,即便不是父子,也是亲戚,总之脱不了八秆子内的干系。

    第一批月饼烤好出炉,色泽金黄,晶莹可爱,有香飘百里,引人垂涎欲滴。

    我得意洋洋地自夸:“我也算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时代十佳好女人了。”

    “哪十佳呢?”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正见大半月不见的宋子敬笑意盈盈地站在院门口,一身素净的浅黄儒衫,衬得他更是眉目如画,俊秀非凡。

    我喜出望外,忙迎上去:“先生可回来了!秋水都望穿了。”

    宋子敬略微黑瘦了一些,鬓角带着风尘,可见之前的日子操劳辛苦。

    他温和微笑:“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声,很过意不去。你们都过得好吗?”

    他问的是“你们”,所以云香通红着脸小跑进屋里去了。我乐:“好得不得了,只羡鸳鸯不羡仙。”

    宋子敬笑:“到底是山高皇帝远的好。”

    我招呼他进来坐:“来来,一起过来尝尝我们新做的月饼。”

    云香腼腆地端着茶出来。

    我问宋子敬:“先生这此去,可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宋子敬说:“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一件国家大事,想必已经人尽皆知了。”

    我一时还以为是士兵中毒事件,大惊:“难道消息走漏了?”

    “走漏?”宋子敬迷惑,“这事可是皇榜布告天下的啊。”

    我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二皇子被封为太子了。”

    我很迟钝地没反应过来,反而是云香先叫了起来:“什么?”

    宋子敬点头肯定:“封立大典都已经举行完毕。”

    我同云香面面相觑。

    “老二?萧栎?太子?”

    原来太子已经死了,再立一个很正常,可是谁去立,那可大有讲究了。

    宋子敬说:“还听说皇上的病又重了,出宫去温泉疗养,留皇后在宫里坐镇。”

    我讥笑:“坐镇?她是吼天狮子吗?她能镇什么?”

    宋子敬亦笑:“邪不压正。”

    我同他说:“这事这么大,王爷却还没告诉我呢。”

    别说告诉我,我一连好多天都见不到萧暄。收了我好处的那个门卫突然换了,新来的人铁面无私忠肝义胆,视我如尘土。我想一定是萧暄交代了什么?

    正要打道回府,忽见多日不见的慧空老和尚从门里出来。

    我惊喜地同他打招呼:“大师,多日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老和尚笑答:“正从尤伦城化缘传教回来。”

    我惊:“那不是附近的辽城?大师好有勇气,跑去异教徒那里传教,就不怕被抓起来分尸八块?”

    大师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人家可不是佛祖座下弟子。别人的上帝能保佑得了我们?”

    大师很有信心:“我佛祖是博爱慈悲的。”

    我问:“佛祖如此神通广大,那可知道燕王现在何处?”

    老和尚眯着的眼睛里闪精光:“王爷自当在他该在的地方。”

    我扫兴,又问:“你知道咱们有了新太子了吗?”

    老和尚点头:“二皇子萧栎,他母亲李贤妃是赵皇后的远房表妹。”

    “原来是亲戚。”

    老和尚笑:“你会发现亲人的力量是最强大的。”

    我啼笑皆非。可不是吗?谢家人可给我上了详细生动的一课呢。不知道现在的谢昭珂日子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很想念我呢。

    我同老和尚结伴慢慢走在热闹的大街上,沿途都是进城赶场的商贩,卖些廉价珠花糖果等小玩意,姑娘和孩子们围在一个个摊位前,人人都有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

    老和尚忽然问我:“觉明那孩子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私塾的先生说他勤学上进,聪明乖巧。他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过得很快乐。”

    老和尚侧头望天:“快乐就好。这孩子也该快乐一下了……你是来找王爷的吧?”

    我说:“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暄了。”

    “新太子受封,朝中有一番人事变动,许多方面要重新布局,他很忙。”

    “我知道。”我说,“政治上的事我不懂。我都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只是,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还好不好。”

    老和尚讥笑:“他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身边全是武林高手保护他。”

    “可是,”我争辩,“这样所谓的逍遥王爷,老老实实地做着,不过十年,就保不了命。他是不得已。”

    老和尚扭头看我:“你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笨。”

    我气得冷笑:“你也不如我头次见面那么德高望重。”

    “小姑娘。”老和尚不气反笑,“你虽聪明,可是阅历太浅,心肠又软,最是容易受骗上当了。”

    我不服气:“心肠都是肉,能不软吗?铁石心肠的,那早是死人了。”

    老和尚大喜大悦,赞道:“此话颇有禅意。”

    这个疯和尚。

    我回了家。孩子们在学堂,云香一脸春色地在给宋子敬绣荷包,新制的药正闷在罐子里发酵。我百无聊赖,骑上马出城去转转。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4章草原之歌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密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吉桑河。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三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三姐不小心摔了一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是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

    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阿敏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基本知识全都懂,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烂,二是这里卫生条件烂。若不到必要关头,我绝不走这步。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选修课上学来的已经模糊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和缠在脖子上的脐带,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剪断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其间下手如飞,迅速在大穴扎下银针。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候,怀里的孩子也呜地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

    我松了一口气。

    古丽大娘喜出望外:“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唰地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阿敏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阿敏留下来吃晚饭吧。”

    我豪爽一笑:“这是自然。我可就当回家,不客气了。”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住腻了,想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同学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置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着,“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暂时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喝!”

    我不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着,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眯眯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涨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5章面具大叔

    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

    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做。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小程气急败坏:“看什么看?脑袋都不保了还看不够。”

    他拉着我就跑。小程同学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边跑他边问我:“你昨天骑来的马呢?”

    我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小程把我往马那推:“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来了,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的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面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踢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颤,汗如雨下,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神秘男子带来的手下身着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精壮矫健。头领一声令下,战士们迅迎战狼盗。专业人才到底强过乌合之众,他们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脚还有点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遇到僵尸复活或是股票暴跌。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嘴逢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喂猪?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6章亡命归来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籍。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呆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号:“饿滴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觉明凑上来:“姐姐你说得轻松。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血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这是梦?

    不,这不是梦!他老兄果真闯了我的闺房了。

    我又惊又怒:“你你你——”

    萧暄一张俊脸已经气歪了,两眼冒火,一手按住我,一手不知道抄起了什么东西,噼里啪啦地就在我屁股上一阵狠抽。

    我条件反射,哇哇大叫。

    这厮居然打我,他居然敢打我屁股!

    萧暄边抽边骂:“叫你乱跑!叫你去草原!叫你夜不归宿!叫你不来见我!”

    我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自己赌的气早给吓没了,本能地一边挣扎一边鬼哭狼嚎:“杀人啦!救命啊!迫害啦!非礼啊!”

    萧暄听到我这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就借着这两秒的时间一跃而起往外跑。可是萧王爷到底是习武之人,大手一抓就把我擒了回来又按在床上。这回改用膝盖压着我的背,两手掐着我的脖子想要直接送我去见马克思。

    我拼命蹬他,憋出两眼泪水。氧气!氧气!!

    萧暄手松了点,继续狠狠训我:“干吗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

    我用变了调的声音辩解:“人家是去散心。”

    萧暄怒:“干吗晚上不回来。”

    我说:“喝高了……啊不不不!”

    萧暄松开我摸配剑。

    我急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大腿蹭:“二哥我错了!我上对不起谢家祖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我是想回来的我哪里知道那酒喝着和糖水一样其实那么醉人嘛。要知道在外面的日子里我对您的思念就像母亲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您就看在我少年无知社会经验浅薄的份上宽恕我吧!”

    萧暄怒焰高涨,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早和你说过最近草原不安全,你是脑子里长包了吗?我知道你夜不归宿就从台州连夜往回赶,满城找你。结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地跑到城外睡帐篷。狼盗没把你一刀砍两半或是抓回去做小老婆那是你祖坟冒青烟,不知天高地厚不逃跑还和他们对着干!回来就算了,我被公务缠得不眠不休还想着你会来我这里亲自报平安。结果你居然给我在这里睡觉!你居然睡觉!!!”

    他老人家是如此痛心疾首声情并茂,我糊里糊涂地忏悔:“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睡觉了!”

    萧暄气急败坏,领导者的形象全无,插着腰骂:“我简直要被你气死!”

    我很配合地啜泣几声表示忏悔,心里也觉得这次闹得是有点过分了。

    萧暄给我下令:“这事还没完!以后没我手令,你休想出城。”

    我一听,不干了:“喂!你不可以囚禁我!我有人权,有人身自由的!”

    萧暄冷笑:“同我说自由?这里是西遥城,这里我做主。”

    我的头都要爆炸:“不不不不不!!!!”

    萧暄不理我:“我给你这里增派了一队护卫,门外两个丫鬟以后贴身跟着你。再让我发现你私自跑出去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我气得跳脚:“你这个暴君!独裁者!墨索里尼!”

    萧暄置若罔闻:“做梦都念念不忘……”

    我只在一旁甩着手大吵大闹:“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宋子敬似乎是一步就迈至眼前。

    我一愣,来不及收声,那美妙的女高音转了一圈才落下来。

    萧暄皱着眉看着神情紧张的宋子敬:“你进来做什么?”

    宋子敬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萧暄,视线落在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我的身上,嘴唇一抿,拿起在旁的外衣给我披上。

    “谢……”话还没说完,萧暄人已至,一下从宋子敬手里抢过衣服,重重搭在我肩头,用力拉紧,把我严实包裹起来。

    宋子敬只眨了一下眼,小退了一步,问我:“你还好吧?”

    我笑了笑:“都还好。谢谢先生关心。”

    眼角扫到萧暄玄墨一样的脸,又赶紧把笑容收了起来。

    这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闹腾过猛的原因,突然觉得有点冷,头也在发晕。萧暄虽然揍了我,可是盛怒之下还是控制好了力道,我并不觉得疼。莫非是内伤?

    萧暄问宋子敬:“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吗?”

    宋子敬不冷不热地说:“都已经处理妥当,就等王爷批复了。”

    我在床边坐下,可是依旧觉得大地在旋转倾斜,而且有股寒气一直从后背往四肢大脑灌去。

    两个男人还在说话。

    宋子敬说:“还有,李将军也想问王爷,白日里呈上的军帖看了没。”

    萧暄沉着嗓子说:“我回去看,明天给他回复。”

    我怎么看他们的影子也在倾斜?我疑惑地摇了摇脑袋,打了一个哆嗦。可是眼前却在发黑。我按住额头。

    萧暄又说:“今天打退狼盗的那方人,调查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的声音有点缥缈:“尸体上都是刀伤……根据属下们呈上来的箭,是辽国官制的……皇家军……”

    实在是头晕得厉害,我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迷糊中感觉到他们两个都围了过来,有人摸我额头,有人把我的脉。然后我被放好盖好被子,身体又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样。

    由内而外升腾的热度和无休止的晕旋让我非常难受。我很快就又昏睡过去。

    我这次睡过去,没有再走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迷糊中听到老大夫说:“她受了风寒……只是累了……”

    然后萧暄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您是说,她只是在睡觉?”

    有人噗嗤一声笑。

    我没听到下文,睡眠又加深了。

    醒来的时候是早上。鸟儿在枝头唱着歌,阳光明媚。房间里没人,我身上盖着起码有二十斤重的被子,全身是汗。

    云香居然也不在屋里,我爬起来,觉得手脚还有点软,倒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打了个呵欠,披着衣服推门出去。

    “站住!”云香不客气的声音隐约传来。

    我好奇地望过去。娇小的云香妹妹正把一个高大的家伙堵在门口。那人看着很面熟,原来是许久不见的郑文浩小同学。

    小郑同学在西遥城的时候,粘萧暄就像一张贴皮膏药。萧暄起初还天真地希望我和他小舅子能处好关系,安排他跟我学点医学知识。可是这小子不但迟到早退心不在焉,还动不动打亲情牌同我讲述他早逝的姐姐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我在旁边看着热闹,照旧没心没肺地笑。我不是那种神经过敏感性思维可以天马行空的人。他姐姐死得再年轻,现在恐怕也都已经投胎转世做了他人了。孟姜女都哭得倒长城却哭不活自己的丈夫,他小郑难道还有更厉害的神功?

    无非只是想刺激我,挑拨离间罢了。我想萧暄丧妻后身边一直没有女人,应该就是小郑的功劳。

    我同萧暄开玩笑说:“都说小姨子一般都对姐夫有种暧昧的占有欲,这属正常。可你小舅子对你这么深情,也不知道你们两个哪个有问题。”

    萧暄老实不客气地给我吃了一个爆栗,数落我:“你满脑子都是什么花花肠子不正经的东西,熬你的药去!”

    话虽这么说,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借口把小郑打发回了台州。

    听人转述——其实就是云香线报——小朋友回去地颇不甘心,碎碎念着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也妄想一飞升天做凤凰,燕王妃永远就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夫也是,那个女人狡猾毒辣阴险卑鄙长得又那么丑怎么还看得上。那女人将来一定一口气生七个陪钱货个个像她一样难看……”

    云香给气得够戗,跳脚大骂,我却哈哈大笑。

    小郑这孩子的臆想症不轻,不弃武从文从事文学创作实在太可惜了。

    现在他不知怎么又回了西遥城,还跑到我的院子来。该不是会是来探病的,倒该是来落井下石才是。

    他们俩人都没看到我,我站在转角柱子后听他们争吵。

    云香一改她娇小文弱的形象,指着小郑的鼻子骂:“探病?你少黄鼠狼给鸡拜年了!谁不知道你心里暗爽烧香拜佛感激上苍降病到我家小姐身上?自己命好会投胎就瞧不起布衣百姓当心你下辈子罚做田鼠天天往地下钻!我家小姐狡猾毒辣阴险卑鄙,就你忠厚善良磊落坦荡,还兼长得细皮嫩肉惹妖精垂涎。我家小姐将来生七仙女,你郑大少爷将来生什么?葫芦娃?”

    郑文浩给她骂得一愣一愣的,二丈摸不着头脑。我躲在角落里却是热泪盈眶。

    云香啊,你……出师了!!!!

    郑文浩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了?”

    云香冷笑:“连自己做的蠢事都不知道,只盼你将来上了战场辨的清手下和敌人。”

    郑文浩嚷嚷:“真是好心没好报!拿什么架子?要不是我姐夫命令,鬼才来看望你家小姐呢!小丫头片子要身家没身家要姿色没姿色却来妄想攀我姐夫……”

    云香啪地一巴掌打散了他后面的话。

    我瞠目结舌,郑文浩也给吓得不轻,捂着脸,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好云香,隐忍不发果真不代表胆怯懦弱,其实耐心宽容的人逼急了往往比急性子人更暴躁。

    云香高傲地收回手,插着腰做悍妇状:“这巴掌是教训你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太守之子出言粗俗卤莽犹如市井莽夫你真是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老脸。我告诉你姓郑的,我家小姐不和你计较是她根本当你小孩子在胡闹。我可没她那好脾气。你以后再信口开河或是暗中做手脚让我们日子不安生,我打完了你左脸就揍你右脸,一直揍到两边对称成猪头连你亲娘都认不出为止,你听到了吗?”

    郑文浩完全懵了,稀里糊涂地点头。

    云香把手一摆,宣布退朝:“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吧!”然后碰地一声把门摔在小郑鼻子上。

    我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感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云香,我的好云香!”

    云香这才开始发抖,哆嗦着问我:“小姐,我是不是甩了郑少将一个耳光啊?”

    我摸摸她的头,同情道:“你甚至还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呢。”

    云香后知后觉,脸色吓得煞白:“他他他,他会不会挟私报复啊?”

    我笑,宽慰她:“没事,下次他来我来对付。你刚才那一下可真是力拔山河气盖世,女金刚犹不为过。我感激死了,到底是我的好妹妹啊!”

    云香依旧走神:“我居然打人了。”

    我笑:“郑文浩卤莽但是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在军营里边跑边喊自己被女人扇了耳光要青天老爷为他做主。男人吃了这种亏都得藏在心里,打落牙齿和血吞啊。”

    可是我显然低估了云香盛怒之下的力道。郑文浩的小白脸上顶着一个娇小的五爪印走进议事大厅,一下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小年轻皮薄,整个人红成熟虾。旁人被他那羞辱愤怒烈火燃烧的眼神给吓住,谁都不敢前去询问。

    大概心里都在羡慕还是年轻的好吧。

    这事还是宋子敬来看我时告诉我的。他带来了当地的甜瓜,我们边吃边笑。我倒不知道他也有八卦的潜质。

    宋子敬说:“文浩全程一言未发,神智恍惚。王爷嘴角一直是抽着的。”

    我喜笑颜开:“这孩子就是要挨点教训才知道收敛。”

    宋子敬笑着看我:“口气这么老成。他比你还长几岁。”

    我说:“我自认英明睿智成熟老成。小郑比我差远了。”

    宋子敬说:“你能提刀跨马上战场?”

    我无赖地笑:“男女分工,各司其职嘛。”

    宋子敬头转向一边,对正在旁边剥豆子的云香说:“看不出云香这么厉害,是不是给你家小姐带坏了?”

    云香一张俏脸烧得通红,头顶冒烟。我急忙帮她说话:“兔子逼急了都咬人,更何况那小郑欺人太甚。我们云香温柔贤惠得很,别坏她形象。”

    宋子敬笑:“你们主仆两人有意思得很。对了,小敏,我昨天在军营看到有一队士兵在做一套特殊的训练,说是你给王爷提的建议。你可真是博闻广识,才思敏捷的奇女子。”

    哦,那个。其实也就是照搬寻秦记里的特种兵训练。我当成趣闻说给萧暄听,他倒起了兴趣,非要我详细交代。

    于是我掌灯恶战一个通宵,次日递交上平生第一份策划书。其中除了我绞尽脑汁回忆推理出来的训练方案,还附上士兵营养建议书和军队服装改进计划书。

    萧暄拿了去,将我的“谢体狂草”讽刺了一番后,居然认认真真研究了数遍。其中不少建议很快得到实施。

    我其实对军事一无所知,当年看三国的时候也只是捧着有诸葛先生出场的部分发花痴,国产台产港产的古装剧,哪部不是英雄美人你侬我侬爱来恨去所有政治立场都成了挂在嘴上的头号大背景。我还能记得寻秦记里一点皮毛,都还是托了古小哥那张俊脸的福。

    现在被宋子敬点名夸奖,我很诚实地红了脸。取得他敬佩的是先进的现代文明,我不过是托了一个壳子。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7章桃花扇底风

    在萧暄身边待久了,我认识了他手下大半高层,李将军司武,孙先生掌文,这位友情协助的宋公子,负责的却是神秘诱人的情报组织。

    所以我可以同李将军讨论如何折磨新兵三百招,或者找孙先生切磋怎样温柔的毒死你十八式,却不可能拍着宋子敬的肩膀说:“喂!兄弟,最近有啥消息说来听听?”

    那可是犯了大忌。

    都知道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有碎头发和八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我同他的下午茶会未免有些无聊。

    好在宋子敬容貌清俊,坐着不动也是一幅画。我虽不能和他讨论诗词歌赋——这东西肚子里没货三五句就会穿帮,丢的是自己的脸——但看着他如玉面容微笑品茶,也是一种视觉享受。

    宋子敬温柔,柔如一江春水,缓缓流淌过少女们的心田。光是我知道名字的养母他的官家千斤就不少于五个,更别说大街上众多草根少女和灶房里的灰姑娘。他身边却只跟了个小厮宋三,一点也没有什么“鸣玉公子”的架子。

    我忽然想到:“找张秋阳弟子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宋子敬放下茶:“前阵子找到了他的小弟子,结果告诉我们,那本医术在他大师兄手里。”

    “那他大师兄芳踪何寻?”

    宋子敬笑:“不知道。那人说他们没联系,只是每两年回师傅的故居一聚。上次聚会才过,要等两年才联系得上。”

    瞧,这就是没有电话的烦恼。

    两年一次同学会,他们等得到,燕王殿下未必等得到。而且即使等到了,那位大师兄也未必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师傅传下来的宝典。江湖人历来讨厌朝廷人,万一那位大师兄是位愤青,学黄蓉姐姐偷梁换柱弄本地摊货糊弄我们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忽来一阵风,一粒灰尘吹到我眼睛里。

    我急忙伸手去揉,只听宋子敬道:“别用力,我来给你吹吹。”

    他人靠近过来,轻柔坚定地拉开我揉眼睛地说。我另一只眼睛看到他放大的俊脸,清楚得连眼睫毛都数得清。他嘴唇温润轻启,双眼清澈明亮宛如一块水晶,与我对望,这实在太刺激,我心跳加速,一张老脸终于红了。

    可宋子敬只冲我眼睛里吹了一口仙气就停住了。他抽身收手,慢慢转过身去。

    我这才看见神出鬼没的萧暄正站在院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们。

    宋子敬含笑:“王爷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宛如在自己家。

    萧暄也扯了扯脸皮:“她又不是已经母仪天下了,见个面还得先通报。”;

    我恼羞成怒,你个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家伙,又没得罪你,平白张口喷人一口粪。

    萧暄还不知死活地冒出一句:“打搅你们了?”

    我阴冷冷道:“怎么会?王爷贵人踏贱地,民女倒履相迎还都来不及!”

    火药味一时大盛。

    好在这时云香听到声音出来看:“王爷来了?”

    我也站了起来:“二哥坐吧。云香,泡一壶苦丁。二哥你这一嘴泡是怎么搞的?”

    萧暄顺着台阶而下,坐在我左边,宋子敬笑了笑,坐在右边。

    萧暄喝了一口茶,说:“新太子监国,被一群太学里的学生一鼓吹,搞什么变法。本意都是好的,可是太不切实际。官员为着各自的立场,要不极力反对,要不阳奉阴违。落实到实处的,也如蜉蝣撼树,不惊波澜。可是这么一变法,全国上下乱成一团,物价狂涨,到处鸡飞狗跳。赵家婆娘给气个半死,因为按照新法,他们家的地一半以上都得吐回来还给皇帝。”

    我惊笑:“这还了得!”

    “是啊。”萧暄说,“我看这新法也推行不了多久,而且还得有人要掉脑袋。”

    赵太后不会就此把太子找个什么台阶给关起来吧?

    我本来想说太子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你不就可以顺水推舟拣个大便宜。可是转念一想,现在赵家的天下,就是他萧暄将来的天下。杀鸡取卵的事可干不得。于是陪着萧暄一起愁苦,做知己状。

    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萧暄的脸皮厚度。他立刻以悲天悯人的形象站出来,打这位皇帝分忧解愁的旗号,捐粮献钱,支援受灾群众。他派出去的托儿更是在灾区煽风点火,极力宣扬燕王的贤德慷慨。

    我同萧暄说:“这样一来,明天得知你被暗杀在床上,我也不会惊讶了。”

    萧暄狠狠白我一眼:“杀我有那么简单么?”

    “对啊,你有十二死士呢。”

    萧暄听到我提起他的爱将,面有得意之色:“他们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更何况为师的本人了。”

    “你功夫到底多高?”我好奇,指着一块石头,“能把这石头打成碎粉吗?”

    萧暄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是堂堂王爷,你要我做江湖卖艺人的事?”

    “呦,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讥讽,“燕王殿下公务繁忙,小女子就不打搅你了。”

    “站住。”萧暄叫住我,很是无奈的,“听孙先生说,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打虫药。”

    这是正经事。

    自从萧暄采取了我的建议,给全体士兵来了一次大体检。燕兵倒是个个身体强壮,唯一不好,就是不少人有寄生虫。这病可大可小,临阵杀敌的时候突然闹肚子,可不是一个冷笑话。

    我便将自己的学识结合张老头的医书,打算研制几种打虫药,

    萧暄听我阐述完,点头赞赏:“这个想法好。药可以成批制作。”

    我笑:“你又要拿去散到灾区,笼络人心?”

    萧暄斜瞄我,正要反驳几句,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亲兵说:“王爷,唐寻少侠回来了。”

    啊,好久不见,我都快忘了那个黑衣冷面侠客。唐寻几乎脚不粘地的走进来,依旧一身黑衣,神情缥缈,不食人间烟火。

    萧暄面对下属,立刻恢复了上位者才有的冷静稳重,问:“办得怎么样?

    唐寻并不忌讳我在场,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萧暄“啊”了一声,脸上浮现一抹失望。他问:“她有说什么吗?”

    唐寻摇了摇头。

    萧暄叹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忍不住问:“什么事啊?”

    萧暄看着我,有点犹豫,还是开口说:“太子大婚,娶了一正一侧两位妃子。”

    “哦?然后呢?”我愣愣。萧暄沉沉地说:“翡华……是太子妃,你姐姐谢昭珂是侧妃。”

    我的脑子被这句话激得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啊?”我只发得出这一个声音,全因这条信息实在太劲爆。把我满腹锦绣都给炸得灰飞烟灭。

    东@黄色小说 http://WWW.HXIAOSHUO.net/duanpian/1.html齐两大美人都做了太子妻,这天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齐人之福吗?只是秦翡华不是萧暄的红颜知己吗?而我姐姐谢昭珂,明明眼里心里只有宋子敬一个人啊。这到底是谁乱点的鸳鸯谱?

    我太过震惊,以至于一下口无遮拦,说:“倒是给太子拣了双倍的便宜。”

    萧暄面色如水,低声说:“一个不爱自己,一个自己不爱,娶无数个,都不如娶一个和自己心心相印的。”

    他心里不舒服,因为秦翡华嫁了人,新郎不是他。

    想到这点,我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说不出的压抑郁闷,让人心情沉重。

    那天晚上,我用完晚饭,又去了燕王府。

    老总管见了我,低声说:“王爷一个下午都一个人在院子里。”

    唉,果真。爱人他嫁,铁打的汉子也会有一颗流血的心,这当下对月撒泪借酒消愁不为怪。只是他既然真的这么喜欢秦翡华,当初干吗不拼一口气把她也带走的好。我想秦小姐肯定是很可以同他携手私奔的,什么家族恩怨什么政治立场统统放屁,只有真爱才无敌,萧暄赚得美人在怀哪里还顾及那么多。

    可是他没有。

    我叹着气,走到萧暄院门外。

    他就在院子里坐着。夜凉如水,月色照在地上如同笼罩了一层白霜。还好萧暄披着厚披风,我也就不用学温柔佳人给他披衣服了,就快冬至了,也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在大夜里坐在外面受冻。

    我咳了两声,萧暄怪声怪气地说:“别咳了,早听到你声音了。”

    我没好气。

    “我来看看你。”我说。

    “我有什么好看的?”萧暄讥笑。

    我端详他,还好,就是脸色落寞了点,离我设想的双目赤红头发爆炸振臂高呼苍天无眼还有一段距离。我是来安慰失意人,不是来安慰失心疯的。

    萧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够了没?我头上又没有长角。”

    我忍不住笑,又觉得不厚道,赶紧克制住:“你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来陪你。”

    萧暄虽然嗤之以鼻,还是也给我满上了一杯。酒带着桂花的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心神荡漾。

    “尝尝吧。”萧暄自己先干为敬,“老管家自己酿的陈年桂花露。”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果真醇甜劲辣,唇齿留香。多喝了几口,身上暖和了。我放开手脚。

    “二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这样干坐着喝酒,又不可能把时光倒流回去,也不可能把人喝得飞到你身边,有什么用呢?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干脆去把翡华姐抢回来。”

    萧暄扫了我一眼:“你说抢就抢得来的?她是太子妃,不是路边的阿珠阿花。”

    我撇撇嘴:“说真的,我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她,当初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真的,跟你走并不是很难的事,我不就跟过来了吗?”

    萧暄脸上浮现愧疚之色,自嘲而笑:“带她走是容易,可是我还是把她留下来。因为需要用她来稳定赵党。她在名义上是我的女人,赵党紧抓着她不放,以为抓住了我的性命。如果一天把柄不在手了,他们惶惶不安甚至掀起战事,现在的我恐怕还招架不住。”

    我听着一愣一愣的。

    萧暄呵呵苦笑:“我真是无耻的男人。她这么多年来不嫁等着我,我却生生把她往别人怀里推。不说爱不爱,就连珍惜都欠奉。她是我稳定军心的棋子,她自己恐怕也知道,可是从来没有埋怨过。”

    我看着他,心里纠结成一团,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我知道萧暄有他的苦,他不是单单自己一个人,他背负的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的每一步都要前思后想格外慎重,他也没有他的自由。带走一个秦翡华轻易,可是,就如同他说的,结果却是沉重的。所以他牺牲了这个爱着他的女人。

    我当然不能认同这种行为,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落寞,责备的话也出不了口。

    他早早就做了选择,他现在就在承担这个后果。他不需要任何责备和安慰,这一切他都承受得心安理得。

    我说:“你真的很爱翡华姐姐啊。”

    萧暄笑了笑:“我对她很愧疚是真的。我同她分别时,都才情窦初开,走的时候只觉得挺舍不得她。我都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等我这么多年。”

    我点头:“是,换我早变心了。”

    萧暄低着头:“她越这么做,我越觉得欠她的。我本来一直隐瞒和她的关系,就怕连累她,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被外人知道了。她爹想把她嫁出去,她宁死不从。赵皇后便将她招进了宫看管住。”

    我说:“也许将来,你可以把她抢回来。你知道,失而复得的总是格外珍贵。真的。”

    萧暄笑,苦笑:“那时物是人非,还不知是怎样的。总之,我欠她良多。”

    我长叹一口气,萧暄同学肩膀上的担子可又重了几分啊。

    “往好处想吧,你们终究会重逢的不是吗?”我借着酒劲拍了拍萧暄的肩膀,“我念词给你听。我不记得开头了,好像是这样写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萧暄歪着脑袋听了半晌:“倒是好词。”

    “何止是好词,写得多感人啊。”我抚着心口,“歌尽了桃花,这是多么美的景象啊。”

    萧暄皱着眉头转过脸来,眼里迸射火光,张口就数落我:“宋子敬到底是怎么给你上课的?”

    我纳闷:“好好的你骂宋先生做什么?”

    萧暄怒我不争:“你到底会不会断句?歌尽桃花扇底风。歌尽、桃花扇!什么歌尽桃花?你出去不要说认识我,丢脸丢脸。”

    大概是喝多了酒,我也不觉得羞,反而厚着脸皮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就是歌尽桃花又如何?桃花雨中说离别,这才是将来梦中的相会嘛。”

    萧暄把头埋进手里:“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我们两个又笑又叫,你一口来我一杯,很快就把那一坛子桂花酒给喝干了。萧暄又打开了一坛女儿红继续喝。我喝到后来,站起来想放开喉咙唱一嗓子,结果头重脚轻,身子一斜,倒在萧暄身上。

    他抱住我,又好气又好笑,不住拍我的脸叫我名字。他的怀抱可真舒服啊,我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眼睛被酒气熏得亮晶晶的,平时刻薄地抿着的嘴唇也温润动人,在我眼前一张一合。

    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被酒精侵蚀的脑子已经不能做出理性思考,凭着本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萧暄身子猛地一僵。

    恩,软软的,带着酒香的。

    吃到豆腐的我,满意地两眼一闭,倒在他怀里呼呼睡去。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8章夜宴[上]

    北国的第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忽见一地积雪堆霜,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云香抢先兴奋地叫起来:“小姐!下雪啦!”

    真的下雪啦!

    我生长在南方,冬天即使有雪,也都是落地成雨。如今看到铺天盖地的白雪,新鲜好奇又激动,带着云香和觉明品兰三个人欢天喜地的玩起来。

    堆完了雪人打雪仗,云香他们以三敌一。我挨了好几记雪球后终于燃烧了小宇宙,很快就把他们三个打得落花流水满院子跑。

    正玩得兴起,燕王府派了人来,递上烫金帖子,说是瑞雪时节,王爷宴请大家去王府做客。

    品兰一听可高兴了:“以往每年这时候王爷都会请大家去吃饭。我记得有全羊宴,还有好多江南小吃,还有漂亮姐姐们跳舞,可好玩了。”

    “是吗?”我翻来覆去看帖子,脑子却转到几天前。

    那天我虽然喝醉了,但是人没糊涂,酒后乱性都干了些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记得萧暄把握软绵绵的身子抱到床上,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好像晚走一步我就会饥渴的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去霸占他的清白。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而后一连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有几次我找孙先生说事,只要一听到他声音或是看到他的背影,立刻撒腿就跑。有几次他都在后面气愤得叫我名字,我也硬着头皮没理。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就像有只蚂蚁在心上爬呀爬呀,瘙痒难耐又抓不得。可是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不是我不去面对就会消失的。

    总是这样,连云香都察觉不对:“小姐,你是不是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没好气:“什么叫又?我以前和他闹过别扭吗?”

    云香笑:“你们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拌嘴的,别说你自己没觉悟。”

    我不好意思:“那也不过是一种相处方式。”

    “可是你们这次十多天不说话了。连觉明他们都察觉了,来问我你们是不会吵架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他再来问你就罚他抄君子七戒,看他还八卦不!”

    云香很认真:“小姐,你若和王爷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的好。我们在西遥城还全靠他庇佑,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还是你教我的呢。”

    唉,连云香都开始教育我了。

    我无奈望天。心结只能心解,等哪天我想通了放开了,自然会坦荡荡的去面对萧暄。

    北地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有了停止的时间。地上薄薄的一成霜就堆积成了厚实的雪层。不过天公也作美,燕王大宴宾客的那天突然放晴了,金色的阳光照耀在雪地上,满树挂着晶莹的冰霜,璀璨夺目。

    因为前一晚同云香他们打麻将,次日起得晚了,眼看要迟到,匆匆梳洗一番就上了马车。

    燕王府前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来往男女锦衣皮裘,珠光玉润,香氛的气息飘在风中,把这个午后也熏得陶醉起来。光是站了那么一下,就见数名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的美貌少女婀娜娉婷地迈进了王府大门,更有无数风流倜傥仪态翩翩的英俊公子下马下轿而来。

    萧暄明明在帖子上写的是家宴,可谁家的家宴举办得跟国际影展小金人颁奖典礼似的?

    我往那里一站,立刻自惭形秽。里头是浅蓝裙子,外面套银地红蓝镶边的鼻甲,披一条鼠灰色的羊绒披风,发式也简单,随便插了两只簪子。脸上妆也没化。

    云香气呼呼地说:“之前追着小姐换件衣服画个红妆,你要是听我的,现在也不会给人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赔笑,“不过是来吃顿便饭的。穿红戴绿搞得像唱戏的做什么?”

    我声音稍微大了点,立刻引来几道目光。离我几米远的一辆格外华丽的香车旁,众多丫鬟老妈子簇拥着一位一身水红色的绝代佳人,她大概以为我的话是针对她,一双美目带着不悦扫我一眼。这大寒的天,她那身漂亮的纱衣单薄得像蚊帐,我倒佩服她的忍受力。

    门口迎宾的王府副总管这时看到我,张开嗓门招呼:“敏姑娘来啦!快快!里面请啊。”

    我忙顺着他的话溜了进去。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小厮要了我的帖子,带着我来到大厅。

    刚迈进门,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急匆匆撞上来。两方都吓了一跳,瞪眼一看,哟,这可不是郑浩文郑少将嘛。

    小郑一看是我们,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再看清我身旁的云香,表情僵住。

    我当下就挺身而出挡在云香面前,他想要寻我家云香麻烦,得先过我这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小郑回过神来,脸忽然噌地红了个透,一声不吭扭头就钻进人群里了。

    云香纳闷:“他这是怎么了啊?”

    我猜想:“也许是内急了吧。”

    女客们都安排坐在西侧,大半已经有人入座了。那些太太小姐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彼此打个照面,她们就继续闲话家常去了。

    我正觉得无聊,觉明和品兰也来了,两个孩子硬是要赖在我身边。管事只好安排挪位子。

    女士们不认识我,却是认识觉明,我听到有人低声说:“那孩子不是听说是王爷的``````”

    “就是他吗?那女的不会是……”

    女人们立刻把视线投了过来,探照灯X光似的把我上下透视了个遍,都是一脸好奇。

    瞧,这就是我讨厌三姑六婆的原因。素不相识不明就里就可根据一点道听途说蛛丝马迹开始浮想联翩天马行空,不去搞原创文学真是屈才了。

    觉明正拉着我喋喋不休得说今天先生表扬他的事,品兰则要我给她拿云片糕。我两边照顾忙得不可开交,那帮女人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小脸凑了过来。

    “姑娘好生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话才面熟,古今中外过去未来男女老少皆人口一句,搭讪陌生人时的万金油。

    这位太太年纪不大,有点发福,珠光宝气地保养得很好。我那么一笑,她脸色有点挂不住,我急忙说:“我常外出走动,也许以前见过。”

    太太表情缓和了一点,还不知足,说:“这位小公子生得俊秀,不知道是你什么人?”

    我还未答,觉明就抢先一步道:“她是我娘!”

    众女宾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我抬手给了觉明一记暴栗,平时开玩笑就算了,正经场合还这么口无遮拦的。我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吗?

    眼看太太姑娘们给予昏厥的样子,我急忙补充:“干娘!是干娘!”

    女眷们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拍着胸脯收惊。

    觉明委屈地摸着脑袋说:“可是王爷就是要我叫你娘啊。”

    我气得骂:“那老不正经信口开河你也就跟着口无遮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再看女士们又是一副抽风昏厥的模样,我忙赔笑:“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个瓜子脸丹凤眼有几分像范冰冰的清丽闺秀忍不住好奇,问我:“敢问姑娘同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指了指觉明:“帮她带孩子的老妈子。”

    众人恍然大悟,立刻对我没了兴趣,转向骚扰觉明。我因为这孩子刚才说错了话,非常无责任的把他推倒了一群急于表现自己母性情怀总爱温柔时刻准备好上岗做后妈的姑娘怀中,给他一点人生中的初体验。小笨蛋被罗帕香粉莺声燕语团团包围住,数只保养良好修剪整齐涂着丹蔻的纤纤柔荑在他脸上身上又摸又抓,他是又惊又怕又羞又恼,偏偏挣脱不得。这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只肥白小猪落入了蜘蛛精的网里。

    我便嗑瓜子便笑着看。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英惠县主来啦?”众女的动作顿时一停。

    我顺着望过去。只见方才门口给了我一个白眼的那位红衣美人正姗姗而来。它静静褪去了披风,露出一身飘逸精美的水纱裙,真是身子曼妙。这位英惠县主皮肤白皙,穿一身红衣更是显得艳若桃李。近看也觉得她的确漂亮,鹅蛋脸柳叶眉,杏目晶莹宛如秋水,瑶鼻檀口,颈脖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一只优雅高傲的天鹅。

    虽然觉得比不上谢昭珂或是秦翡华,但也足够让她在这些女子中鹤立鸡群,独傲群芳了。

    云香立刻送上一收线报:“这是林州郡王的女儿,英惠县主,芳名柳明珠。才满十八,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又擅诗词,闻歌律,都说她才貌双绝。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郡王都拒绝了,连太子选妃都替她告病没去。听说是一门心思想让她做燕王妃呢。”

    说话间,柳明珠小姐已经走到跟前,一眼就看到了我,立刻微微颦眉。不过她好在知道自己身份,矜持地仰着头转过身去,在首席坐了下来。

    宾客到齐,萧暄上台致词。

    萧暄今天银衫玉带,头上戴着八百年难见的象征王位的金冠,合身的装扮贴着他英挺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一派君临天下的风度尽现。真的,说不迷人,那是骗人的。虽然他在我思维里固定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形象始终不变,可是我也承认他是有着威严稳重气度从容的领导人的一面的。南国的江水给了他一张好相貌,北国的风霜打造了他一副好身骨。而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即使在他细小无奈的时候,也是深深沉沉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我远远望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惆怅,不由轻叹一声。

    萧暄的一番开场欢迎词说得流畅响亮回声阵阵,将到场诸位统统含蓄而体贴地问候抬举了一遍。客人们自然卖他面子,纷纷举杯。

    宴席开动,鲜美可口的食物端上桌,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开。萧暄在那头同男人们饮酒谈笑,我在这边伺候觉明和品兰吃东西。虽然一人一桌,可是两个孩子非要挤到我身边,一个要吃鸡一个要喝茶,空着两手一定要我喂。我大好女青年平白欠下儿女债,挥汗如雨做老妈子。

    在场的女性早在萧暄出场时就把注意力全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不论年纪大小,都交头接耳如怀春少女般吃吃笑。柳明珠小姐不肖同流合污,独自清高地坐着独自品酒。

    歌舞很快开场。品兰说的没错,果真有俏丽的女孩子扭动着水蛇腰,翩翩起舞。正经场合,天气也冷,舞女们都穿得比较严实。一曲完毕,换上一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女子,弹着琵琶唱小调。

    这样五花八门的节目轮流演完,席上吃得七七八八。天色已暗,王府里掌起了宫灯。一团团暖黄挂在檐下树间,映照得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春情荡漾。

    大伙酒足饭饱,转战他处,就像现代人馆子里吃完饭就上KTV一样。

    王府设计巧妙,一边靠水,另外三面有花草有阁楼,中庭一个小戏台。满院灯火把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那台子上架着一个精美的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二十多厘米高的温润剔透碧玉雕成的骏马。

    品兰很清楚程序,同我说:“估计大人们又要对诗词了,那碧玉马就是今天的彩头。”

    哦啦啦,吟诗作对之于我,好比要旱鸭子下水表演水上芭蕾。

    我立刻对云香说:“妹子啊,咱们收拾一下回家啦。睡晚了又有眼袋了。”

    云香却叫了一声:“宋先生。”

    宋子敬笑意盈盈走过来。他之前一直坐在大厅另一头,我没有看到他,还念了几句呢。他今天一改平日的素雅,穿一身青紫色儒衫,白玉腰带,头上也戴了丝冠。盛装之下,一派温文儒雅,玉树临风,一双眼睛被这身衣服衬托得宛如墨水晶般深邃又剔透。我和云香眼里都流露出欣赏仰慕之色,他被我们逗得笑意加深许多。

    “怎么吃完就走?”他同我说,“重头戏才开场呢,后面还有游园。”

    我缩脖子:“这大冷天的游什么园,风雪中玩烂漫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一名大夫,我很不赞同这项活动。”

    宋子敬笑:“一会儿有斗诗,看个热闹也好。”

    我挤眉弄眼:“先生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您认为我听得懂吗?”

    宋子敬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说:“大家难得聚一聚。年前忙,下次见面恐怕是过年了。”

    我还想婉转地拒绝,忽然听到一个男人恭敬地说:“王爷想必还没见过小女吧?”

    离我们不远,一个中年官员带着一位娇柔清秀的黄衣少女给萧暄行礼。那少女比柳明珠稍微逊色,但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只见她双目入水,樱唇带笑,一脸儒慕景仰地凝视萧暄。萧暄几分了然,客气回礼。不知说了什么,少女眼里一时光芒大盛,连她身边凑过来的女孩子们全部都个个春情荡漾。

    我冷哼。他在我这里吝啬的口舌,原来都用到别人身上去了。

    转头对宋子敬一笑,斩钉截铁:“那好。我就坐坐!”

    说罢拉着云香和孩子们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子坐下。宋子敬有点惊讶,坐在了我对面。

    回廊里摆了许多暖炉,底下也烧了火龙,所以虽然四面透风,但是一点都不冷。不但不冷,还春色横溢,百花争艳。

    只是一杯茶的时间,就已经见不下五位闺秀觐见过了燕王殿下,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我说难怪各位妹妹今天怎么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原来是来相亲。母亲们不知盼白了多少头发才盼来燕王心上人他嫁的喜讯,怎么不赶紧憋足劲把自家女儿推销出去。

    柳明珠小姐果真是最后压轴人物。她身姿婀娜,步出莲花地走到萧暄面前,婷婷一拜请安。她同萧暄已认识,多了一份优势,两人很快省过客套闲话家常起来。

    我离他们不算远,可以清晰听到他们在谈论雪景梅花冬茶暖酒以及萧暄他丈母娘郑夫人身体好转的情况。萧暄不住点头微笑,亲切友好,柳县主更是笑得娇艳如花,魅力四射。

    身旁不知哪位太太说:“真是一对璧人。”

    太太乙则不大高兴地说:“你两个女儿都嫁人了,才有隔岸观火的资本。”

    太太甲笑:“不是我看笑话,能配得上王爷的,可只有英惠县主那样的玲珑标致人儿。”

    太太乙压低了声音:“我看这次也该来真的了。王妃都故世那么多年了,现在他那秦家小姐也做了太子妃,他没道理再不续弦了。”

    太太甲说:“只是终究是续弦啊。”

    “得了。”太太乙揶揄,“哪怕是做妾都有人争破头。”

    这时觉明和品兰猜拳争了起来,把我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等萧暄同所有未婚适龄女性寒暄完。诗话会终于开始。今日逢冬,诸位便已冰雪为题,出对或者诗词俱可。一时间客人们铺纸研墨,有提笔行书一推而就如栓水行舟,也有颦眉苦思万般为难仿佛便秘,更有写写停停涂涂改改像我写英语六级作文,真是姿态万千缤纷多彩。

    女孩子们鼓足了气都想一鸣惊人搏出位,写起诗来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娇嫩的脸上很快就出了一层香汗。唯独柳小姐神情清冷自得,一派游刃有余信手拈来。

    宋子敬这般高才,自然属于第一类人,不出三分钟就写完一首七言诗。我好奇地把他的诗拿来看,只见满卷锦绣,字字珠玑,字又秀挺道劲,让我惊艳得连连叫好。

    宋子敬低声问我:“你读懂什么意思了吗?”

    我很诚实:“没有。”字面外的意思,我真的不懂。不过他以冰雪来铭志,这点我看明白了。

    宋子敬摇头笑,我吐吐舌,同他笑成一团。

    突然一道夹冰带霜的目光射中我,我一个激灵抬头望到脸色阴沉的萧暄。他老人家正捏着笔狠狠瞪着我,不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他了,惹得他不顾形象怒目而视。

    随着他的目光,已投完稿的柳明珠小姐也把视线投了过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暄,眼神一转,忽然樱唇轻启:“这位可是玉面圣手敏姑娘?”

    她居然知道我身份。我只点头称是。

    柳明珠坐得离我不远,隔着几个位子抬高声音说:“早就听闻王爷添了一个得力助手,医术出神入化,可谓医死人肉白骨。我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学究,没想到居然是个芳龄少女。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敏姑娘可让我这等深闺女子大开眼界。”

    不愧是贵族女子,每字每句都像金苹果落在银丝络里那么妥帖。我受了她的奉承,还得颔首微笑没声价谦虚道谢。

    结果柳明珠话题一转:“姑娘这般慧灵出脱,怎么不也写个只言片语应个景,与众同乐?”

    诶?——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29章夜宴[下]

    我当下就想推脱。开玩笑,你一肚子酸醋熏自己就行了,干吗往我身上倒。这柳小姐忒地不厚道。

    可是我刚张开金口,就听萧暄不怀好意的下旨:“小敏你就写一首吧。你不是也领了牌子吗?”

    这对狗男女!我当时就有一种排山倒海的冲动,想把眼前的桌子和上面的茶水纸砚全部砸到萧暄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宋子敬温柔的声音及时唤回了我的理智:“大家都看着呢,你随便写写吧。”

    我只得灌了一口酒压怒气。随便写,写什么?是胡天八月既飞雪,还是北国风光?我对不起革命先辈对不起初中老师,我承认我真的连毛爷爷的沁园春都背不完。写诗这事,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要我写诗就好比叫公鸡下蛋,摆明了是欺负人。

    握着笔满腥怨怼之时,宋子敬忽然凑近过来。他俊美面庞在我眼前猛地放大,含笑轻声细语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

    那声音低沉柔软微微沙哑,十分性感。我刚才喝下肚的酒立刻发挥作用,脸一下红了。

    宋子敬看了出来,噗地笑了一声,身子却还紧凑在我面前,一手撑腮一手在桌子上轻敲,悠闲自得。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薰香,心跳加速。

    垂目避开他灼灼目光之际,视线不由落在他手上,突然眼睛一亮。只见他皓白修长的手指沾了羊脂白玉杯里的玫红葡萄酒,手腕一抬一压,就在我眼前书写起来。重拨轻送,回转灵滑,翩巧自如。随着他一串动作,一行藏锋蓄气秀挺遒劲的行书出现在铁锈色的桌面上,转以成圆折成方,飘逸竣劲出柔刚,乃是上上成的行家书法。

    “疏疏整整。风急花无定。红烛照筵寒欲凝。时见筛帘玉影。夜深明月笼纱。醉归凉面香斜。犹有惜梅心在,满庭误作吹花。”

    这一个个带着醇厚酒香的端正字体居然正对着我,让我看得一目了然。那股激动震撼如八级地震让我一下眼睛发涩。

    宋子敬带着宠溺的笑声响起:“发什么呆,还不快抄?”

    我回过神来,脸上滚烫,眼睛里泪水汪汪,连连称是,手下疾书。

    宋子敬直笑:“字好歹写工整点。”

    我立刻放慢速度。不忘抬头报去感激的一笑,而他的身子还没退回去,两张面孔对上,近得连他的睫毛都数得清楚。我大窘,脸红得无以复加,赶紧埋下头去。

    忽听柳明珠小姐一声娇呼:“呀!王爷您的手!”

    大家都被惊动。只见萧暄面如玄坛,握着笔的手下似乎溢出一缕殷红。淑女们纷纷惊呼,柳小姐立刻解了香帕要去包扎。

    这个笨女人。

    我丢下笔,拨开众人挤到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急,让我先看看。”

    柳小姐不悦地瞅着我,奈何我是大夫她不是,只好让步。

    我抓过萧暄的手研究。还以为是中了暗器,原来不过是玉管毛笔断了割伤了手,流了一点血。

    我把他的手一丢,对柳明珠说:“没事儿了,您继续包扎吧。”

    我转身就走,才迈一步,听到萧暄没忍住疼地一声轻哼。我立刻回头看。

    杀千刀的萧暄,见我回头,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存心逗我。他这张脸一下阴一下晴,三岁孩子似的,我脑抽筋了才会同他纠缠。

    想到这,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离去。那些大惊小怪的女人赶紧拥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我又怒又羞,脚下不停急匆匆往外走,云香跳起来跟上。我们俩闷头快走到王府门口,云香这才叫起来:“呀!小姐你的披风!”

    我还在气头上:“不要了!”

    云香委屈:“可是……”

    我怒吼:“没有可是!横竖冻不死!”

    “好好的惹病可不是明智之举呀。”宋子敬温润如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闭上嘴,看到他微笑着拿着一件狐皮大麾走了过来。

    “使性子也得有个度,再怎么也不能和自己为难吧。”宋子敬的笑容令我如沐春风,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心里的恼火也降了温。

    宋子敬把披风搭在我身上,拢紧了,手指灵活地系好带子,然后退一步端祥了一下,笑道:“这本是我的,给你是大了点。”

    可不是,地上拖着一大截,更加显得我的矮小。

    我不好意思:“先生不用这样,我叫云香去取好了。”

    “云香已经去叫车夫备车去了。”

    啊?我这才发觉云香那丫头已经没了影子。

    宋子敬轻声对我说:“我送你出去吧。”

    我同他慢慢走出王府大门。天上正悬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光华洒落雪地,折射起一层莹莹润凉的冰蓝,满地落雪一下成了璀璨水晶。身后华宇里人声喧哗,丝竹悠扬,酒香混合着冬梅的芬芳把这夜色熏陶得空灵迷人。距离不远,却是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了数月前还在京都里的那个夜晚,夏风微熏,琼花向月,在萧暄没有血淋淋要死不活地倒我身上前,那个夜晚是非常安详而美丽的。那时也有这样皎洁的月色,也有这样安心的宁静。

    萧暄那时问我,想要赠谁一握月光。我今天才突然想到,那诗里还有两句:“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也不知道后来萧暄看到这天上明月,想到了他的秦翡华没有。

    唉,关我屁事!

    我心里乱得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宋子敬:“先生正当年纪,有过成家的打算吗?”

    宋子敬愣了愣,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失礼,忙窘迫到:“我胡言乱语,先生不用在意。”

    宋子敬却轻柔而坚定地扳过我的身子,直视我的双眼:“小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先生了,以后叫我子敬可好?”

    他这样深深凝视住我,我的七魂立刻就给他勾去了六魂,傻傻点头同意:“子敬哥。”

    宋子敬满意而愉悦的一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为什么不愿成家。因为我认为成家并不是为了传承香火繁衍后代,而该是为了寻找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之人,共同走过人生未来路。在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之前,我宁愿孤身一人。”

    我怔怔听完,一股麻痹般的感动从心底漫延上来。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低头笑。

    宋子敬的笑声振动我的耳膜:“你这样的女子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子敬哥不是在讽刺我吧?”

    “怎么会?”宋子敬伸手亲昵地捏我鼻子,我忙笑嘻嘻地躲闪,他说,“你聪明伶俐坦诚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为人天真率直又善良宽容……”

    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捂着脸叫:“打住!打住!大帽子压死人了!”

    宋子敬爽朗大笑。我羞愧得急忙转身跑。结果没想到地上结了冰,鞋底一滑,整个人朝地上栽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臂有力地搂住我的腰,将我往后一拉,我一阵头昏眼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带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宋子敬的心跳有点快,轻声数落我:“怎么不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

    我尴尬嘟哝:“我没事。”然后从他手臂间脱身出来。

    宋子敬还不放心地给我拉紧披风。我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似的,转过头去,就看到萧暄臂弯里挽着一件披风,站在高高的王府大门口,猎猎风中宛如一尊雕像。两盏明亮的大宫灯给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他面无表情,眼睛里深沉如墨。月亮也就在这时识趣地隐进了云里。

    好吧,让我们倒带一下。萧暄殿下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俺的肩膀上还搭着宋子敬的手,俩人深情对望,俺含情脉脉肉麻无比地喊了一声:“Oppa~~~”

    紧接着宋子敬发表婚姻爱情观若干,俺听得热泪盈眶同他眉来眼去,然后两人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拉拉扯扯打情骂俏……

    云香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了出来,怯生生地打破冷场:“王……王爷?”

    萧暄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把她吓个不轻。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即使不暴跳如雷也会冷嘲热讽一番,没想他只是把手里的披风丢给了云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了回去。

    旁观的家丁们松了口气,只有老管家皱着眉头跟着萧暄走了。

    云香哆嗦着走过来:“小姐,王爷好像是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也已经认出了她手里的那件披风。心里一沉,刚才难得的一点欢娱也烟消云散了。

    月亮又出来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还给宋子敬,那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见鬼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猛摇脑袋,月色太好,诗酒太多。

    宋子敬什么都没说,温柔含笑着目送我们的马车远去——

    歌尽桃花第二卷大漠篇第30章冬去春会来

    北地的雪,是越下越大,到了年前几日,街上的积雪更是如堆云积絮,人扫都扫不过来。

    我的药房里常年烧着炉子,倒是暖和,一边磨药一边就想到草原上的牧民和牛羊,这大雪冰封的天,他们该怎么过冬。

    后来还是孙先生含蓄地提醒我,我的真二哥谢昭瑛的忌日快到了。不用猜,肯定是萧暄背后授意的。他不肯见我,我没脸见他,两方拉扯着一根绳子死撑着,一直这么熬了几个月,终于出现一点转机。

    连云香都说:“咱们好久都没见到王爷了,我都快忘记了他长啥样了。”

    我说:“人家也许把咱们的长相给忘了呢。那什么英惠县主,那什么刘家马家的小姐,个个赛鲜花。我们算个什么啊!”

    云香抽了抽鼻子,说:“好酸啊。”

    “有吗?”我立刻检查炉子上的几个药罐,“都好好的啊。”

    云香做了个鬼脸:“我是说小姐你的醋劲!”

    我眼放凶光:“你看来真是皮痒了。闲得慌就去帮着柳小姐他们给士兵缝棉袄吧。”

    云香忙叫:“才不要!那柳小姐名堂多得很,其他的小姐勾心斗角,手艺又笨,所以活最后还不是丫鬟老妈子做了,却挂在她们头上。算来算去,还是帮你熬药的好。”

    我满意。

    其实城里关于萧暄和那位柳明珠小姐的闲言碎语可不少。自打冬日夜宴后,柳小姐“偶”染风寒——穿那几片布站在雪地里她没得肺炎死掉已证明她小强般的身体素质了——病了,自然不能千里迢迢顶风迎雪地回她老家赤水城,萧暄便尽地主之谊留她在家养病。

    可这病就此养到了家,不肯离去了。一下听说偏头痛,一下又是夜咳,今天手脚酸软乏力,明天就是脾胃不振消化不良。我听给她看病的孙先生抱怨,乐不可支。这可都是言情女主角最常犯的富贵病,柳小姐虽然是古代人,可是却早就摸清了韩剧的精髓,真是一代世外高人。

    我同孙先生说,她的病最好治不过。孙先生附耳过来。我说:“取王爷关心三分,疼惜四钱,嘘寒半两,问暖一片,用柔情水五碗,小火熬成一碗服下。包管药到病除立刻生龙活虎,而且此药不但治病还兼美容延年益寿功效。唯一不好就是一旦药停容易严重反弹。王爷好生斟酌啦。”

    孙先生回去后如实说了,萧暄却是显然吝啬施药,于是柳小姐的这疼那疼的毛病依旧没完没了。这病美人总是更惹人怜爱,于是她在坊间的名声大振,竟有小诗写她抱病站在雪地里对着一株枯萎的海棠花垂泪。

    我听了只骂神经病。得了感冒不老老实实在炕上被窝里躺着,反而跑到冰天雪地里对月流泪对花泣血,四十五度明媚忧伤。她娘的几百年才生得出这么一个怪物。她才该穿越时空去同青春伤痕文学派的写手们结拜。

    连云香都不说我吃醋了,她很同意我的意见:“这柳县主的脑子小时候是不是被马踢过啊。",

    我们姐妹俩恶毒地挖苦了柳明珠一番,又被自己的幽默逗乐,哈哈大笑。

    车夫把车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道:“小姐,已经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外面一片白茫茫,车夫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找到路把我们送到谢昭瑛的坟前,实在是相当不容易。

    云香打着伞,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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