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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雪山飞狐续传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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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坠的巨大力道,跟着身子又因此而撞斜飞了开来,劲道便又卸去了几成,之后再运气极好的掉入积雪深厚的洼地雪堆之中,才能如此侥幸的逃过一劫。如此想来,倒是这三只比人还高大的雪山巨猿救了他一命。

    他心中顿时甚感不安,喃喃祝祷道:“灵猿啊灵猿,胡斐这条命本是被你们给救活下来的,原该替各位好生埋葬入土为安才是。但我身上伤重无力,搬不动你们巨大的身躯,只得草草以雪代土,就地掩埋,还请三位灵猿在天之灵有知,魂归极乐,安祥自在。”当下就地堆雪埋猿,花了把个时辰,才将三头巨猿以雪埋葬了。

    这么一耽搁下来,周围天色渐暗,这时便要欲再寻路出谷已是不能。胡斐游目张望,乘着黑暗尚未笼罩,连忙四下里巡绕搜寻,觅地栖身。就见东首一隅处乱岩杂立,岩身各个块头硕大无比,其间岩底缝隙间似乎留有容人空间,当即矮身小心钻入,见这岩间隙缝恰可栖身而卧,正是绝佳天然屏障,便盘腿坐了下来。

    他久未进食,这时肚里饿的咕噜直叫,想到背上的包袱里不知装了些什么,或许有干粮之物备用,便解了下来。打开一瞧,那钟氏兄弟所送包袱里一件大长棉袄,袄内衬有长茸兽毛,抚摸起来甚是温暖软柔,当是御寒衣物中的极品;两包晒干了的獐子腿腊肉,另一包里装有十来个荞麦饽饽、枣泥馒头,还有七张大圆馍饼。胡斐心中大喜,拿起荞麦饽饽便啃,一边撕下獐子腿腊肉配食,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饱餐过后,天已全黑,谷内温度遽降,他身无内劲来提气护体,胸前所受阴寒之掌,这时更是如坠冰窖般异冷非常,只是背后另一道炙热阳气却是灼身烫体,阴阳交攻下,实是苦不堪言。他躺在雪地上,背部贴雪,浑不觉冷,但身前却是冻得发颤,当即取过大长棉袄盖在身上,静心凝神,专注呼吸,不久便即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但觉体内阴阳交会,直入五脏六腑,阴酸阳麻,捣得脏腑器官酸麻难当之极,心中大骇,忙起身交盘起了腿来。但他有了上一回运气晕厥经验,这时自不敢暗蕴丹田的来提气疗伤,只以均匀呼吸吐纳来稍减痛楚,然知此法终究济不得长久,待得阴阳之气汇注于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自己命必休矣。

    胡斐忖道:“那人发掌击中我时,曾说这是‘阴阳冥掌’,左掌阴,右掌阳,因此击中我胸前的阴掌便寒冷如冰,击中背后的阳掌便炙热如火,正是阴阳同出,诡异之极。但以武学而论,阴阳两极,阴盛则阳衰,阳刚则阴损,自来无法一人合用,这女子却是何以能够练至这般正反相济的境界?再说这‘阴阳冥掌’过去从未听人提及,依此人的武功修为来说,当已旷世绝伦,自是武林中盛名已久的人物,但她却为何又要蒙上脸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觉得这名红色披风女子的武功高得吓人,若不是自己亲身所遇,又如何知道世上真有如此厉害之人。斗然间心头一闪:“莫非这名女子便是‘天魔北星’?”继之又想:“不对,不对。天魔北星成名时已在二十余年之前,当年这魔头声名正响时已然四十开外年纪,此时算来早已是迟暮之龄,但这位红色披风女子的肌肤身段却非佝偻老人,那么想来是她的徒儿弟子之辈的了?”

    思绪起伏中,又想到了那名黑衣女子被风给吹起的面罩一角,虽是不得全貌,但便这么一瞥,竟是像极了日前所遇的峨嵋派程霏晔程姑娘。只是当时匆匆之间这么见到些许颏边庞影,毕竟无法做得准,说不定是女子间或有神貌相似者罢了。更何况程霏晔刻下正随同苗人凤齐赴孤山,自不能分身而来袭击,且她峨嵋派武功虽强,但要数招内便一举击败丹霞派的那位姑娘,却还犹有未及,因此心中虽仍疑惑不明,却也没真的当一回事来看待。

    胡斐盘坐了一柱香时刻,草草吃过半块馍饼,心中只想:“这些干粮撑不了数日,可得节省点来吃,否则我身子虚劲无力,连野狗也打它不过,却如何捕猎而食?”心里虽是发愁,但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当下便矮身出得岩来,却见天气大好,日照当头,便即返身收拾了包袱负在背后,手持枯木作杖,缓慢的往前行去。

    他所走方向仍是朝西而行,只是他伤重下走的缓慢非常,谷中又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山岩巨石,时时得绕路觅道,短短几里路走来,却是耗去了他大半天的时间。这时他来到南北两峰之间的断坳地带,该处是谷底所裂开的巨大脉层断岩,横宽七丈,深不可测。换做平时,依他家传轻功一跃即过,自是不足为虑,但此刻别说是提纵之术,便连一般使力奔跑都已不能,这横达七丈的断岩却要如何通过?他南北两侧绕了又绕,瞧了又瞧,若是身体不伤,内力犹存,或可勉强攀附峰崖峭壁而过,如今内劲涣散,难以抓岩攀爬,就只能望着断岩而叹气不已。

    胡斐无奈,他这半天走来已是中午时分,身疲力虚,只得挑了块较小岩石坐下歇息,并自包袱中拿出早上啃了一半的馍饼吃了。他望着前方去路的各种奇异断层地势,心中想到了汤笙所说的十八天人绝路,看来不只峰崖上头艰险难行,便在谷底,亦是处处难闯,过了眼前这一关,往后不知还有多少危如累卵的险地要过,眼前既是头关便过不了,那么接踵而来的各种绝路地势更加不用来提,因此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循着来路而回了。

    待得拖着蹒跚步履回到昨晚歇宿的岩间隙缝洞里,天色又已暮鼓晨钟的接近傍晚,他喘着气清理了岩缝洞里的地上积雪,再到洞外找了许多枯草枯枝,拿出身上火刀、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獐子腿腊肉就火烤了起来。不久腊香四溢,便配着枣泥馒头吃了一顿较为丰盛的晚餐,夜里有火,就不似昨晚那般寒冷了。

    隔天早上醒来,天色转阴,似乎便有一场小雪要来,但他心想留在这里终是等死之局,只得咬牙上路,系上了包袱背在后头,仍是一根枯木作杖,缓着步朝东慢行而去。这般顺着谷底行出十来里,便见对面南峰底下交接着另一座山峰,山势看来不高,想来只是峰与峰之间的一座小小山岭,自谷底一路倾斜而绵延直上,倒也不怎么陡峭,当即转而向南,顺着这座山岭逐渐登高。如此行了两日,自腰峰穿过,眼前又是另一座小峰,登上不久,便见一条山道乍现。胡斐大喜,既有山道,便是有人行走,即使不能遇上,循路而去,终能脱险才是。

    这条山道都在腰峰之间穿峰越岭,并不危峻,走了六日,山道转而朝下绵延开去,行来更是省力,但他身上粮食也已所剩不多,再撑两日,便要断粮挨饿了。这日朝暾初上,他已赶了三个时辰的山路,绕过弯下得岭来,眼前豁然开朗,所处之地竟是好大一个断层峡谷,东面崖上可见三道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山上融雪而成,阳光照射下犹如三条大玉龙,珠玉四溅,明亮壮丽。胡斐本以为岭下便是平地,岂知先前所走山岭只是峰脉之中的半山边峰,要到平地,须得再下这千百丈来高的峡谷才成,当下只叫得他一声苦,万念俱灰。

    但见他倚着一棵大树失魂落魄般的坐了下来,眼里无神的望着瀑布流泄而下,脑中空荡荡的便恍如里头啥都没有了一般,真是到达了空无的最高境界,眼里见山无山,见树无树,就这么呆滞无我的坐了几个时辰过去。其时正当正午之际,阴阳交克极烈,那积蓄数日的‘阴阳冥掌’穿脏炙腑,阴者更阴,阳者更阳,这时体内正是翻天覆地的互攻相克,他这般心无点物的失魂而去,原先涣散的真气更是一股而泄,便如自己废去了数十年下来所辛苦修练而成的高深内力,阴损经,阳伤脉,不到一个时辰,他周身真气俱散,气息一窒,再不知人事。

    胡斐再有知觉之时,浑不知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是几个时辰,还是几天,甚或是数月过去了?他脑中浑浑噩噩,似乎整颗头一直在无限的膨胀开来,想睁起眼来,只觉眼皮便有如千斤一般重;想张嘴叫出声来,无论自己意识里如何拚命挣扎,那张嘴巴却是始终动也不动。他嘴巴虽是动不了,但却感觉到嘴里一道苦辣直穿入腹,奇的是,这苦辣中竟是含有极重药气,那味儿当真呛得让人难受,敢情自己是给这药味呛醒过来的?

    他身子不能动,耳朵却是无碍,只耳鸣甚重,周遭事物听来总不真切,仿佛隔着深层浓厚气雾一般。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悠悠荡荡的听到了一点声音。那是许多的人走在一起的踏足迈动之声,还有众多衣衫沙沙作响的摩擦声音。他这时知觉逐渐上升,慢慢感觉到了自己身子似乎是躺着的,但不是在床上或地上,却是给人用担架之物抬着快速移动。胡斐这当儿里所想的第一个念头是:“我竟然没死?但我伤得如此之重,却还能活多久?”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大伙儿歇歇腿罢。”跟着他感觉到自己身子停了下来,然后被放到了地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咱们这回好不容易才在山涧里采到四朵‘佛座小红莲’,那是大师伯找了数年没见踪影的圣物,却给这恶霸模样的人一家伙吞了下去,不嫌浪费了么?”

    就听先前那女子道:“你这丫头便天生一个偌大心眼,日后如何成为我帮神农老祖的弟子?本帮虽不是什么江湖上的名门大派,但济世救人之心却是不落人后。这四朵‘佛座小红莲’即便采了回去,还不是用来炼丹成药以救命危之人?这男子咱们见到时已是命在旦夕,咱们身上又正好有此圣物,自是他命不该死,说来便是天意,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那年轻女子哧的一声笑道:“我不过是见那四朵‘佛座小红莲’生的美丽,偏偏却给这名满脸虬髯的恶人脸吃了下去,当真是四朵鲜花都给吃进了牛的肚子里去,这才惋惜的说了几句,没想到又给文姨您抓住了柄头敲了我一顿。哼,您瞧邢师哥那副幸灾乐祸的贼眼溜溜表情,他心里可笑着我哪!”

    那姓邢的师哥啊唷一声,听声音便来自胡斐顶边上头,失声笑道:“我好端端的闭着嘴没讲话,难道这也犯着谁来啦?哟哟,我说小师妹啊,你师哥我天生便一副弥勒佛的笑脸长在头上,就连睡觉都是同个模样,这也是你打从小来便见惯的样子了,这会儿却怎能就此诬控我是幸灾乐祸的笑着你来啦?”

    小师妹闻言笑道:“谁不知邢师哥您的浑号便是‘笑里藏刀’来了?就因你脸上总是带着笑,所以我便不说你脸上是笑着我来,却直接看透了你的心,殷红泛黑,焦油成辣,那正是嘲笑人时的模样。哪,你若要我信你心里没来笑我,那便不妨剖开来给咱们大伙儿瞧瞧,要是我诬赖了你,那么小妹自当向您赔罪就是。嘻,不过嘛,我瞧你没那么笨就是了。”

    逗笑话匣一开,便听得四面八方哄然而笑,接着你说一句,我插一口,各人无不嘻笑着抢先说话。胡斐昏沉中只听得耳际嗡嗡作响,大半人说的话浑都宛如梵音诵经般的似闻若无,听来更似蜜蜂在自己身边周围飞旋振鸣一般,只知这一群人为数不少,吱吱喳喳的好不吵闹,听声音又以女子为多,怪不得两耳不得清宁。

    他这时知觉虽恢复了少许,但距离真正清醒其实还有段差距,当真是半梦半醒之间的游离状态,唯一有运用到昏沉脑际所思考念的头是:“我还在山中被人抬着走,那么应该只是昏迷过去没几日,却不知这些人要把我带去那里?”

    过得一阵,但觉嘴巴里给人喂进了一碗极苦的药水,那药力入腹极强,不多久便又失去了知觉。

    这般昏了又半醒过来的次数也记不清有多少回,只知道一段时间便有人喂进自己嘴里各种苦、辣、腥、臭的药水药汤,喝后便又浑不知人事的昏沉过去。这日他又从昏迷中醒来,觉得有人拿住他手腕把脉,感觉上自己是睡在一张床上,身上盖有棉被,鼻头里闻到的除了浓郁草药气味之外,还有属于斗室空间里的各种杂混气息,知道已给这群人一路自山上抬了下来,这时便在给他治病医疗,跟着便给喂入诸多药丸吞下,复之沉睡过去。

    待得再有知觉醒来,眼皮虽仍沉重,但却终于有了力气将它勉强打开一小缝来瞧,只朦胧中瞧去甚是不明,影像叠幌,光线缤纷刺眼,缓慢眨了数回之后,视觉方使逐渐恢复,焦距也才开始集中不再幌动。他慢慢朝右侧过头看去,只觉光线也不怎么亮,只他久未见光,这才斗然觉得刺眼,其时乃卯末辰初,正是天刚方亮不久才有的特殊新鲜气息。胡斐顺着视觉瞧去,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堆满斗室中的各种晒干药草,一捆一捆的堆叠在角落一边,东首木制架上放满了大小不一的瓶罐瓦罐,看情形这斗室乃是置放各类药草的储药室所在。

    胡斐见他给人安置在这几坪大小的储药室之中,虽伤重虚弱,仍不免有气,总觉对方好歹也给个客厢小房照料养病才是,怎知却是将他草草安顿在这里,闻着满室浓得呛人的各种草药混杂味儿,滋味当真难受的很。但这股气也只升得一半,便即消了下去。他心中忖道:“别人救了你不死,这份恩情便似天高,能有地方避风挡雪,便是猪舍也得忍,却怎能迳将他人的一番好意给一笔抹煞的了?”他自小便颠沛流离,在江湖上闯荡从没得几日舒适,遇有破庙便住,不然便是山洞栖身,或野地露宿,在他实如家常便饭,因而气动未升,便即释然开来。

    过得不久,门房呀的一声打开,走进一个人来。胡斐寻声看去,见是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看他身上衣色打扮,是个打杂仆厮,哑着嗓咳了几声,迳自走到木制架上挑了几样药材,回过身来,看见胡斐睁着眼瞧他,嗯了一声,慢慢踱了过来,说道:“这位大爷可醒了,身子舒服点了没?”胡斐虽想说话回答,但张开嘴却是没力出声发话。那仆厮老者朝他摇了摇手,道:“爷儿别忙着说话,我给咱家老爷说去,你便安心躺着歇息就是。”

    胡斐见他转身出了门,便又闭上了眼睛休息。过得好一阵,门声再响,步履甚是轻盈,胡斐睁开眼来瞧,见是一个妙龄女子站在床头,一对大眼晶亮黑白,睫毛眨动中显得极为灵动活泼,一张俏丽脸庞上稚嫩未去,看似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这时正幌着她那颗秀发垂肩的小脑袋左右摇摆,好奇的猛往他身上看来,见到胡斐也睁着眼看她,噗的一声笑了开来,说道:“原来你真的醒了,老张说时我还不信呢,爹说你最快也得再过几日才能稍有知觉醒来,这回他老人家可完全料错了,待会儿可得乘机窘他一窘。呀,对了,你这时想必饿得很了吧?我跟你说喔,我家文姨早上煮了一锅药参补粥,说是吃了精气大补,你身子这般虚弱,吃了便有力气养病了。”

    她连珠价的一串溜舌话自顾说来,当真又快又急,奇的是竟然字字清楚,腔圆脆滚,绝不混淆而让人听得有半点模糊不清,想是她性子急,脑子转得也快,是以说起话来便如一串鞭炮般猛的霹雳作响,但能说得这般乍然快急中却又咬字清楚不过,这门本事倒也算得上一绝了。胡斐两耳给她清脆话串震的楞不过来,脑中还没来得及作出丝毫反应,便见她一阵风般的笑着转身出了房门,直至去了好半晌,胡斐才总算听懂了她所说的这一串话。

    未久,这妙龄女子果然捧了碗粥来,身子朝床头一坐,手里汤匙慢慢舀起碗里热粥,以嘴吹了吹,待得热气不烫,再小心喂入胡斐那给虬髯布满的丛须嘴里。

    胡斐久未进食,这时闻得热食香气,胃口大开,迳将整碗吃了个空。

    那女子用布擦拭他嘴唇须边,满脸笑意盈然,神色中却是带着一股小女孩般的顽闹味道,说道:“你满脸硬须又长又难看,干么不给剃去,吃东西都要沾粘上了,好美是么?我爹晚些儿要再过来瞧你气色,这么大丛胡子给遮在脸上,谁能瞧得见什么?这么着呗,我替你把这讨厌的家伙剃去,以后喝药吃东西可就方便多了。”

    胡斐一听大惊,苦在声不能出,身子不能动,连要抬手示意都没力气来使。原以为她只是一时说笑,待见她将碗朝桌上一放,转过身来时,手里已是一把明亮剃刀在手,显然是她刚才出去拿粥时便已一并带了过来,预谋早定,并非临时想到的小女孩胡闹玩意儿。其实他倒不是怕她拿刀来加害自己,而是自己脸上这些虬髯胡须已留了数年之久,实是具有某种纪念的意义在内,如何是说要剃便剃的了?但他此刻便如瘫痪的人一般,神智虽在,奈何身子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人摆布,当下只急得他气血上涌,眼里一黑,随即昏了过去。

    这般昏去了不知多久,悠然醒来,便见床边坐了一名五十来岁的长者,额上三道皱纹深陷,脸容枯槁,手里拿着金针移来,跟着落手如风,便在他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疾速插下,手法之精,认穴之准,委实便是高深医道之能者。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金针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这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胡斐身上所受阴阳两毒便相互隔了开来,不再于体内彼此激烈冲撞。

    这名长者随后拨开他身上各层衣衫,再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逐一灸过,并以艾叶制成的艾炷,按穴位烧灼,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才歇下手来。

    胡斐体内阴阳相隔,便不再如先前般感到晕沉劲虚,但他苦练数十年的内力真气早已寻不着半点痕迹,这时的他便宛如一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一般,纵使还有力道微存,那也只是每个正常男人都有的力气,用来砍柴抬物自是足够,但要说到防身御敌却已不能。那长者吁了口气,沙哑着嗓音说道:“你且先别想太多,等休息够了再说。”

    胡斐欲要开口道谢,但身子尚未复原,浑身有气无力,勉强点了点头,见老者起身离去,蓦地惊觉脸颊上凉飕飕的迎风拂面,那下颏嘴唇边更是感觉不到往昔虬髯须子绊脸的扎实,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所留的满脸虬髯胡子,这时都已被那位顽皮小姑娘给剃了个精光,当下迭声叫苦,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六日,他吃的多了,精神力气便逐渐好转,不似之前般的浑身动弹不得,但要到能够起床行走,却也还差着老大一段距离。那小姑娘自剃了他胡子后便不再来,也不知是怕他生气责备,还是觉得他身上已经没有够她作弄的新鲜玩意儿,是以这便寻找旁人胡闹去了。这些日子中,便由那仆厮老张照料他的一切,胡斐无力说话,老张也鲜少开口,平常时更迳忙他的诸多杂事,晚上也另睡他处,因此储药室里便只他一人睡睡醒醒。

    这日傍晚,老张喂过他饭后不久,那长者又来对他施以针灸,见他气色好转,便一边灸他‘手太阴肺经’十一处穴道,一边淡淡的说道:“你胸口中的这一掌应该是‘玄冥寒掌’,背后这一掌却是‘火阳云掌’,我所想不透的便是在此。要知武林中会使‘玄冥寒掌’的就只西域龙陀山一派,但也从没听说他们足迹到过长白山脉;这‘火阳云掌’更是云南西双门的绝艺,向不外传,更别提要来关外耍狠了。这两派南北相隔岂止万里,想来自不可能联手才是,然你身上阴阳二掌力道浑厚,寒极阴,炙极阳,若非这两派高手同时所为,却又是何人?”

    胡斐张开了嘴,哑着喉咙,虚弱的说道:“不是两人就只一人击我两掌。”长者咳了一声,脸容泛笑着道:“想是老弟伤得迷糊了,这才两人看作一人。唉,这原也怪你不得,任谁中了其中一掌,便不命丧当场,也已神智大失,跟着再一掌击来,又有谁能够记得清楚了?!”胡斐见他神色满是不信,便道:“前辈前辈可曾听过‘阴阳冥掌’?”长者皱眉道:“阴阳冥掌?这名字倒头一次听到,难不成是击你那人告诉你的?”

    胡斐点着头道:“那人左掌先击我胸口跟着再以右掌击我背部。”长者哑然笑道:“是了。胸口那一掌便是‘玄冥寒掌’,中掌后寒如冰击胸腔,周身冷若寒冰彻骨,任你武功高强,纵是一掌不得而死,但却也已无力回攻,只能闭眼任人宰割了。后面那一掌却是‘火阳云掌’,炙热穿心,正是击在你毫无反抗之时,那当儿你已神智俱昏,虽是身有高深内力相护而不得便死,但昏沈中却以为是只有一人,殊不知背后乃另有其人。”

    胡斐见他迳是不信只有一人同使阴阳两掌,当下便不再多做辩解,心想这原是武林中的奇异怪谈,若非他亲自遇上,亦难相信世上真有人能够练到这般阴阳同使的境界。要知自来阴阳相克,这也才有太极八卦之法,阴是阴,阳是阳,绝无可能一人同练阴阳两门截然不同的功法,即便是古老武林相传的‘九阴真经’与‘九阳真经’两门旷世功法来说,也是阴阳有别,各显其威,从不曾听人说过可以既练‘九阴真经’,又练‘九阳真经’。若是当真有人这般异想天开,阴阳同修,最常可见的便是体内阴阳二气相克相灭,起始一练,便要走火入魔。

    那长者灸完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这时嘴里又道:“你身中两掌而不死,当真命大之极,想是你原本内力纯厚,走的是刚柔并济的中道内功心法,否则光是其中一掌便要了你的命。现下这阴阳二掌寒毒攻心,阳毒入腑,周身五脏六腑均已所损极重,非我针灸疗法能治。后天我帮便要送货到湖南,那里有位举世罕见的医道圣手,若由他出手相救,或能将你身上阴阳二毒袪除,否则我的针灸只能续你半年之命。”

    胡斐心下凄然,说道:“从这里到湖南,道途不止千里以计,若是雇得舟车送去,势必耽误贵帮行程,这番大德,在下实不敢心领。”长者笑道:“本帮草药原须辎车装送,哪一回不是浩浩荡荡的出门远送?咱们在辎车中空出一小块地方来,那也不是什么难事,就只千里劳顿,老弟可得多所忍受才是。”胡斐闻言,真不知该如何谢法才好,他与这帮人从不相识,但他们却愿意千里跋涉相送前去治病,这般恩德,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说的?

    胡斐微略欠起了身说道:“不敢请问前辈名讳如何称呼?”那长者忙要他和身躺下,说道:“大家萍水相逢一场,算是这辈子有缘,我常年深居在此,江湖名讳何用?”说着叹了声气,转身出了房外。

    后天一早,他便给人抬入装着半满的辎车之中,车后覆有帷幔,不怕风雪下雨。

    胡斐给抬出门时数了数,一共有九辆辎车前后接连,另外大批马群跟随在侧,想是这回去的人不少,更须沿途下货,只他们送的既非黄金珠宝,又非贵重物品,自不怕强人盗伙看上。神农帮辎车上各有一面旗帜做为江湖识别之用,各路武林人士见了便不会寻上前来踩盘子。

    这些车子上所装俱是各类山里所采集到的药材,像什么生龙骨、苏木、五灵脂、千金子等只是为数中的一小部份,更多的是见也没见过的各种奇异药草,待采收齐备并晒干整理之后,便以半年为一期,然后分送至各省各地的大盘药商,再由四下散处各地的私人药铺前去补货。

    待得万事诸备,已是朝阳初升之际,就听得前头一声都儿滚响,大车开拔上路,浩浩荡荡的一路向南而去。

    ※本回已完,请续看下一回!

    全一卷 第十六回

    (更新时间:2006…12…29 4:01:00  本章字数:10752)

    神农帮乃关外辽东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帮,原是山里人家采药制药的一大家族,并未涉及到贩药的生意。但后来发现利润都给各省来的药贩子赚去,转手便相差十倍价钱之多,于是便开始派出家族里的人,前往各省大药商处洽谈日后直接供货的可能。这么一谈下来,生意果然应接不暇,光靠家族成员的力量立显不足,便开始网罗大批人马,使得采药、制药、贩药三者合一。数年下来,成员已达三四百人之众,久而久之,江湖上便以神农帮称呼这群采药制药的药贩子,然事实上神农帮从未对外开帮立柜,却是何来的帮会之说?

    然而话说回来,只要是牵扯到利益的事儿,江湖上便难保不了有着各种纠纷冲突存在,最直接的便是那些原本从事药贩维生的药贩子,生路当场便给神农帮硬生生截断了,岂有不来闹事之理?所幸神农帮家族自古习武成风,虽称不上是江湖里的一流高手,但要应付寻常的三流人物尚称有余;况且在武林中讨生活的各路好汉,谁又能当真担保自己不伤不病,用不着这些治伤救命的珍贵药材,是以纵有些许纠纷,经得调解也就小事化无了。

    虽说神农帮从未对外开帮立柜,但江湖上朋友们既然这么称呼,又为了日后穿梭各省载运药草铺货的方便,于是也就默认了‘神农帮’三字的称号,跟着再于每辆辎车上竖起旗帜做为道上记认,以免大队辎车走在各省道路上,徒然招惹上了无谓腥骚,却让无知盗伙认做是那家镖局的车队来了。然这般大队辎车上道毕竟极为显眼,为了途中不出差错,还是得派出大批人马护送,武功差的自是不能相随,因此能给差遣上的都是一时之选。

    但见九辆辎车前后连贯,旗帜迎风喇响,车队前后各有数十人开道或后卫,山道中行来,颇为壮观。

    胡斐一路上服了那名长者开的药后便昏睡渡日,只知辎车人马赶路甚急,累了便在野地林间露宿,即使进了城镇卸货亦不住店,饮食自理,从不打尖叫饭歇息,如此赶法,行来自是极快。胡斐这时身无内力相护,全仗各类药物抵御阴阳二气的盛毒,因此所使药材剂量自是要比寻常处方来得重的多,而他之所以长期昏睡,便是所使药物须得同时前挡阴寒,后拒阳炙,两者药物不同,又怕彼此冲突,药方中自是综合多种令人发昏欲睡的药物。

    在途不止一日,越往南行,天气渐暖,已是春末初夏之际。这一日辎车人马过了石门,已入湖南省境,胡斐有时透过帷幔下缘朝轮外看去,只见沿路都是红土,较之关外风物,大异其趣。他十数年来未履中土,没想到再度踏上这块熟悉的土地时,自己却是这般要死不活的躺在辎车上给载运过来的。

    数日后到了常德,一路经益阳而到得省城长沙,卸了半天货,见天色尚早,大批辎车便又急着赶路而去。

    次日胡斐在车内听得道旁人声喧哗,心中颇感奇怪,便掀起了辎车帷幔来,问了一名骑马跟在辎车旁的神农帮年轻帮众,这才知道是到了湘潭以北的易家湾,那喧哗声音便是来自于码头上的水手工人。

    胡斐勉力撑起帷幔一角,见湘江中停泊着无数大小船只,码头上人影穿梭,不禁百感交集,心中思绪起伏不定,便想到了当日袁紫衣在此搦战九龙派掌门人易吉的凶险过程。如今昔日湘江风情依旧热闹喧嚣,但佳人芳影却早已不见踪迹可寻,诸般种种过往,这时脑海中想来,便恍如隔世一般,当真令人思之欲泪,大伤感怀。

    胡斐经过这段日子来的药物疗养,身子已是大有起色,虽仍虚弱乏劲,但精神比之过去要好了许多,每日食量亦逐渐增加,虽仍不能下来走动,但手脚活动均已不成问题,说话对谈时更已如常人一般。

    这日午后过得易家湾,离南岳衡山已不在远,一路上古松夹道,白云绕山,令人胸襟为之一爽。

    胡斐由车上帷幔一角望了出去,心中不禁想到:“我这般伤重而不死,实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如今忽忽数月过去,孤山之行早已成空,而兰妹生死未卜,苗大侠前行堪虞,我虽活着,但伤重如此,竟是一点用处也使不上力,又与死去有何分别?现下我功力尽失,便如常人一般,半年后即便再得不死,然活下来当真是幸运了么?”

    他这段日子来均处在半昏睡状态,少有真正清醒时刻,直到近日神农帮给煎的药量逐渐递减,昏睡之感便即逐日袪除,只体内总有一股烦恶作祟,当是阴阳过盛之象,却也不是光凭药物就能自体内彻底根除的了。他此来何止千里迢迢可言,自辽东到得湖南,辎车纵是沿路急赶,也耗去了两月有余的时光,日子便在他昏睡中悄无声息的消失过去,若说他有什么感觉,便是嘴里尝过的各种苦涩药汤,连闻着味儿也想呕了出来,滋味当真难受。

    翌日辎车大队到了衡阳,这是湘南重镇,所剩货物都在此地卸了下来,耗去时间不少。神农帮人众却未得歇息片刻,卸了货便自衡阳北门驰出,改道上北,不再南下,却是直奔邵阳。傍晚时分,暮气沉沉,辎车大队来到邵阳郊外十六里地的沙霸岗停了下来,大伙儿埋锅造饭,好不忙碌,看来今晚便要在此岗过夜了。

    胡斐躺在辎车上,耳里听得众人喧闹哗嚷,言语中均透着一股难掩的兴奋味儿,心中不禁大奇。他这段期间虽与这伙人接触不多,但日子毕竟不短,打从上路以来,大队便风尘仆仆的赶着道,一刻也不得闲,平常野地露宿歇息,大伙儿虽也嘻闹玩笑,却不曾在言语中显露出这般兴奋之情,便仿佛期待着什么事到来的热切。

    待得夜幕降临不久,西南边上隐隐传来马匹蹄响与轮轴滚动之声,似乎便有另一队辎车大队到来,当下便听得外头好一阵骚动,众声纷起,有人叫道:‘来啦,来啦。’‘嘿,还是咱们东路来的早,没误了日子。’‘我说小泥鳅啊,你那相好的转眼就要到了,瞧你这小子乐得跟个什么似的,不怕魂给飞了么?哈哈。’

    胡斐听他们七言八语的说来,人人兴高采烈,便也猜出了七八成,心中忖道:“看来神农帮乃是分成了两路各自送货,然后便约定在这里会合,怪不得这一队人马均见不到半个女子随同,却是都到另一路去了。”他这一猜当真只猜到了八成,剩下的两成便是少了水路的一队人马,但却也怪不得他想像不到了。

    原来神农帮供货遍及各省主要城镇,单一路车队实不能应付过去,因此内陆上便分成了东西二路,另一队则是改走水路,自天津出海,一路顺着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沿海城市送货,再由水路而返。陆上东西二路最南便只送到湖南与贵州,再于邵阳郊外的沙霸岗会合后一起北返,这时两队辎车均已卸完了货,任务大功告成,是以人人脸上神色轻松,那绷紧了好{炫&书&网}久的肌肉线条,也才终于得以暂时纾解开来。

    过得不久,西路辎车人马先后到来,片刻间便听得马鸣杂吵,两边车队人马加起来不少于两百之数,当真是热闹非凡,寒暄问候,你说我笑,其间更夹杂着嘹刺人耳的女子吱喳悦语,说多乱,那就有多乱。胡斐掀开帷幔朝外看去,但见场上升起了好大一座营火,火光直冲向天,照得岗上一片明亮,视线里所及之处尽是人影幌动,马匹辎车东落西停,数十堆火架上烤着各种乳猪、山鸡、野兔等兽类食物,汁香四溢,好个丰庆营火晚会。

    胡斐瞧得甚是有趣,也感染到了这一大群人的欢乐气氛,只因他打从小来便与平阿四流落四方,孤苦无依,从不曾在团体里生活过,即便是在商家堡暂住的那几年里,那也只是寄人篱下的杂工苦活,殊无乐趣可言。他长大后闯荡江湖,单身匹马,除了那段日子中有着义妹程灵素相伴之外,几曾与这般一大群人生活在一起,因而虽他天性好玩爱闹,却总是孤单单的寥以渡日,难有年龄相近之人作伴为乐,这也是他生平最大憾事了。

    但听得四下欢笑盈盈,酒香与肉香布满了整片山岗,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自围一圈唱歌跳舞,有的青年男女小手相携走到外围自谈情话,种种欢乐景象,尽皆瞧在胡斐眼里,只恨自己伤重不能下去参与,甚感可惜。正兀自瞧得极有兴味之间,听得车后帷幔掀起之声,跟着绿影一闪,一个活泼俏丽的身影钻了进来,胡斐转头看去,见是数月前在斗室中见过的那位妙龄小姑娘,心头一喜,便道:“你也来啦?”

    那绿衫姑娘嫣然一笑,璀璨生光,甜着嘴儿笑道:“你还没死么?”胡斐笑道:“好像还没有,不过我看再活也没多久了。”绿衫姑娘咯咯笑着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盘烤肉,朝他面前一送,快声快语的说道:“现下没死那就得了,那以后的事谁能做得准?我瞧你就不像是个短命的人,你瞧你人中极长,额头饱满,那便是命长之相,真要死去可也没那么容易,不过就是各种苦头都得吃上一遍就是了。”说着往他脸上瞧了一瞧,噗哧一声笑的好不开怀,双手撑着肚子哈笑道:“你胡子可长不起来了吧?哈哈,那药可还真灵,回去也给爷爷试试。”

    胡斐听得一惊,这些日子来倒没注意过自己脸上有何变化,听她这么一说,伸手便往脸颊上摸去,果然感觉不到半丝胡刺,颤着嘴说道:“你你刚刚说什么药?”那绿衫姑娘笑得弯下腰来,指着他脸道:“还能有什么药?就是不给胡子长出来的药啰。嗯,听我文姨说,那药叫做‘抑生去须霜’,不知是也不是?哈哈。”

    胡斐大怒,喝道:“你这小姑娘的怎么怎么便如此的来加害于我?”绿衫姑娘抬起了头,满脸讶异神色显来,奇道:“我怎地害了你来啦?”胡斐瞪眼道:“你剃光了我胡子,又让我脸上长不出新的胡子来,这不就是在害我来了么?”绿衫姑娘笑道:“我是为你好啊,怎么你却狗咬吕洞宾来了?”

    胡斐闻言一楞,纳闷着道:“剃我胡子怎能说是为我好了?”那绿衫姑娘煞有介事的盯着他脸瞧了好半晌,直瞧得他浑身不自在,这才说道:“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年纪不小了,总该懂得我这番苦心的。”

    胡斐听她这么说来,倒似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原由,怕真是冤枉了她,忙道:“我不过多吃了几年酸饭,能懂的事毕竟有限,还要多所请教姑娘才是。”绿衫姑娘一副小大人的了然模样,点了点头,跟着轻轻嗯了一声,便似长辈对着晚辈说话一般,缓缓说道:“这说的也是,常言说的好:‘年纪不能当饭吃,经验不能靠嘴说。’你没想的那么远,自也怪你不得了。我跟你说了呗,你身上中了‘玄冥寒掌’与‘火阳云掌’,那是阴阳相克的天险,纵不死也得瘫痪在床而动弹不得。但经我爹替你以针灸隔开了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脉之后,你体内的阴阳二气除了以药物分别抑制之外,重要的是要能与外在的阴阳之气相通,这叫互通生气,否则便会闭脉而死。”

    胡斐听得既愕且惊,问道:“替我针灸的那位长者便是你爹么?我曾问他老人家名讳,却未得相告,这番医治之情,当真无以为报。不知姑娘高姓?”那绿衫姑娘笑道:“你这人倒爱占人便宜,自己不说你是谁,却来问人家姑娘姓啥名啥,当真以为自己长着几岁,有着厚颜功护体是么?真不害臊。”胡斐啊的一声,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忘了未曾向姑娘报上名号。在下胡斐,目前暂居乌兰峰的玉笔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少女掩嘴笑道:“我爹既不肯向你告示名讳,你便绕个弯儿来问我是么?不过我可得先跟你说,我不跟爹姓,因此可别拿我的姓来称呼我爹爹。我妈姓沈,这姓不错,所以我便跟她的姓来用。我爹妈他们大伙儿都叫我燕儿,你也可以这般称呼我啊,只不过你年纪看来也没多少,叫你大叔我可不愿,还是叫你胡大哥罢?”

    胡斐见她心直的可爱,人如其名,说起话来便跟燕子般的同样聒噪,当下笑道:“你便叫我大叔,我也不敢接受啊,还是大哥亲切些。对了,你先前的话还没说完呢,难道为了互通生气,便要将我的胡子给剃去么?”

    燕儿听他又问了起来,咳的一声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你说呀,咱们人身上的毛孔功用可多了,它们会自己呼吸来排出体内过盛的余气,然后再把天地间的新鲜阴阳二气给纳入体内。你脸上长满了虬髯硬须,皮肤上的毛孔便给塞住了一般,于你大是有害。若不剃除,盛气将无所释出,不出多久,全身便要闭脉,不死才怪呢。”

    胡斐听她说完,如何不懂她话里的调侃之意,当下淡然说道:“原来你是把我当成植物来了?”

    燕儿咦的一声,满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嘻闹神色现来,随即呼哈哈的大笑不已,边笑边道:“你那时浑身动也不能动,不是就跟植物一样了么?我告诉你喔,你可别瞧不起植物啊,我们家族里的人经年累月都跟植物在一起,光是各种草药便有上千种之多,散发出来的味道也都不同,我虽还没练到鼻头一闻便知那是什么药草的境界,但认识的植物也已不少了。像什么蒲公英、山茱萸、苍术、板蓝根、升麻、泽泻、细辛、当归、黄耆、苍耳子、柏子仁、辛夷等等,每样植物都有不同的样貌跟功用,单独使来或是互相搭配,那药效可厉害的了。”

    她少女嗓门本就嘹亮清脆,这时连珠价的笑着说来,更是悦耳动听,可就话多聒噪了一点。

    胡斐叹道:“就算你真把我当成植物,那也用不着在剃光我的胡子后,又用什么‘抑生去须霜’来涂抹在我的脸上啊,如此让我日后再也长不出新的胡子来,于你又有什么好处?”燕儿奇道:“好处?不知道啊,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认为要有好处才会去做呢?难道就不能单纯的只是因为好玩或是快乐么?”

    胡斐款了好长一声气,说道:“如果你的快乐却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叫残忍,不叫快乐。好比你拿着钓钩去钓鱼,鱼儿上了钓,痛的想张嘴把钩吐出,但钓鱼的人却很快乐,因为他钓到了鱼。但如果你是那条鱼儿,你快乐的起来么?你叫燕儿,就跟天上飞的燕子一样美丽,但要是身上给猎人射穿了身子,你会快乐么?”燕儿怒道:“谁敢拿箭来射我?我一剑杀了他。”说着以手作剑,对空挥了几挥,便似面前站着那位猎人一般。

    胡斐道:“你不快乐便要杀人出气,那别人不快乐却又怎地?做人要将心比心,你会痛苦不快乐,别人也会相同的感到痛苦与不快乐。若你知道剃了我脸上胡子我会痛苦不快乐,那么你是否还依然感到好玩快乐呢?”

    燕儿听他训起人来,当场杏眼圆瞪的道:“你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看的么?又没伤到你寸肤肌肉流出血来,哪来的什么痛不痛苦?再说我瞧着你那满脸络腮胡子便觉不舒服,你留着是为了要显威风神气吗?哼,那副凶霸霸的模样又当真好看了吗?有空自己照照镜子去,看你剃去胡子是不是活着较为像个人,虽说你这张脸谈不上什么风流俊雅,但至少没让人瞧着难过就是。我跟你说呀,别以为你年纪大了些,便爱拿话来训人,我才不理呢。”

    胡斐心头一震,自从义妹程灵素死后十年起,他便开始留起了满脸的胡子来,虽说这是遗传自他的父亲胡一刀,但最大原因,却是为了纪念当年程灵素与他共同相处的那般日子。那回两人为了混入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程灵素便将两人乔装改扮,胡斐当日便给她在自己脸上黏了一部络腮大胡子,虬髯戟张,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之气,心中很是高兴,笑道:“二妹,我这模样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

    他一想到了自己数年来开始留起这满脸络腮胡子的典故来,心中思潮起伏,便又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年自己漫不在意,日后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王铁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边缠绕,虽隔了十数年,那低沉深情的歌声仍如波浪般敲击过来,“我要待他好时,她却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她那日宁可一死,便是知道我一直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胡斐啊胡斐,你纵使能将胡子再留起来,但二妹的性命却永远也唤不回来了。”

    燕儿见他满脸哀戚神色,两眼迷濛,心中不忍,说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伤心往事来了?”胡斐回过神来,轻轻将这段尘封多年的憾事给逐一道了出来,说到后来,愈加感伤,泪水不禁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燕儿听得极是感动,也为程灵素的多情感到不舍,哽咽着说道:“胡大哥,真是对不起啦,若是知道你这胡子有着这般感人的典故来由,当日我也就不会这么顽皮的来将它剃了去。”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喜道:“胡大哥,你也别太难过,这‘抑生去须霜’并非具有永久药效,半年便得涂上一次才成,否则也就不会只是叫做‘抑生去须霜’,而是该叫‘阻生灭须霜’了。半年后等它药效过了,你再重新留起胡子来,那也就恢复了你之前的样貌来,这样我总没有真正害到了你罢?不过话说回来,那位程姊姊恐怕也不喜欢你留胡子的。”

    胡斐道:“我那二妹喜不喜欢我留胡子,你又怎能知道了?”燕儿睁着一对大眼,说道:“你想嘛,那程姊姊打从认识你开始,一直到陪着你游走江湖,这时间该不算短了罢?她跟你在一起时,你可没留着这满脸的络腮胡子呀,除了偶尔须要乔装改扮时,这才帮你扮成了个大胡子来,但她可有当面跟你说这样貌挺美的么?”

    胡斐想了想,当日他曾笑着说:‘二妹,我这模样挺美啊,日后我真的便留上这么一部大胡子。’程灵素听后却只笑了笑,似乎一句话到了口边,但终于忍住了不说。这时想来,莫非她当时想说的是:“我还是喜欢你现在没留胡子的原始样貌,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大哥。”只她生性不爱拂人兴头,因此这些话便没说了出来。

    燕儿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所料不错,手掌朝大腿一拍,说道:“是不是?那程姊姊果真没跟你说过你留着这满脸络腮胡子的样貌好看是罢?哪,我跟你说呀,程姊姊既是如此多情之人,想必也是冰清玉洁而善解人意的大好姑娘,她住的地方虽不豪华,说起来可能还有点简陋,但房间一定是整理的有条不紊,半点灰尘也都容不下它们有其落脚之处,说难听点,这就叫做洁癖了。胡大哥,你且回想一下,看我是不是说错了?”

    胡斐一听,便想到了当日进入程灵素所居住的茅屋,见屋中木桌木凳,陈设也跟寻常农家无异,只是纤尘不染,干净得过了份,甚至连墙角之下,板壁缝中,也冲洗得没留下半点灰土,当时便觉得屋主有着洁癖,却也没想得那么深。这时听得燕儿这小丫头姑娘分解说来,不禁大奇,说道:“咦,你是如何知道的?”

    燕儿伸直腰来,笑道:“咱们女孩儿的心思,你们这些臭男人们又哪里懂得了?我跟你说呗,程姊姊最见不得脏乱,帮你乔装改扮成络腮大胡子,一方面是要保护你,一方面倒也是为了好玩有趣。在她心里想来,那只是一时变了样貌的玩意儿,就跟咱们女孩家扮家家酒一般热闹,暂时瞧着无妨,但真要她每天面对你这么一脸的大胡子丑样,那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的了。她没说你改扮后的样貌挺美的,那便是不赞同你继续留着满脸胡子了。”

    胡斐啊的一声,这些细腻事儿说来委实简单不过,但若无人从旁提醒,任他自己想一百年,想来也未必懂得这许多女孩儿家的心思。他只道自己觉得这般样貌挺不错的,二妹必也深有同感才是,却不知这正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自以为是症状,凡事均以自我为中心,总觉得别人的意见与看法都跟自己相同,从未认真想过,别人或许只是不愿当面揭开他人身上的国王新衣而已,又或者只是嘴巴不说,心里却是全不认同,却不代表对方真是默认了自已观点的意思。当下黯然说道:“想来的确如此,是我先前都将事情过于主观化了。”

    燕儿笑道:“现在知道了也还不算晚呀。我说呀,你以后也就别再继续留着那些丑不隆咚的大胡子了,你跟你义妹认识时是什么模样,以后也就是相同的模样示人,那么程姊姊在天之灵有知,想必瞧着也是欢喜呢。”

    胡斐心结一解,心中顿时豁然开朗,微然笑着说道:“这么说来,我倒要谢谢你的剃须之情了?”燕儿咯咯笑道:“那也不必谢我,这叫误打误撞,顺便也把程姊姊当年未跟你明说的话给点了出来,至于日后你留胡子不留,那可不再是我给害的了。不过我说胡大哥啊,程姊姊虽是你的义妹,但她对你可是一番真情呀,是不是她长得没那袁姑娘好看,你便没能爱她了?”她心直口快,想什么便说什么,却让胡斐听得又是心头一阵痛来。

    燕儿见他又是满脸痛苦神色现来,忙道:“算我没问得了,你别多想,先把东西吃了再说罢。”说着弯身拿起装满烤肉的盘子,递了过去给他。胡斐此刻心中却是一直响着她刚才所说的那句问话:‘是不是她长得没那袁姑娘好看,你便没能爱她了?’燕儿见他一脸茫然若失,轻轻叹了声气,将盘子放在他的身旁,悄身转了出去。

    这晚胡斐食不下咽,思绪万千纠缠,闷着头不断自问:“我真是那种只重视女子美貌的可恶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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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晨朦胧中给辎车行进时的阵阵摇幌摇醒了过来,便见燕儿坐在斜角边上哼着小曲,见他睁眼醒来,笑道:“大懒虫,睡醒了么?”胡斐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问道:“什么时候了?”燕儿将身子移了过来,笑道:“辰时刚过,太阳都到上头了啦。你瞧,我帮你留了饭儿,这就吃了呗?”胡斐见她捧了碗粥在手,摇了摇头。

    燕儿脸孔一摆,不悦的说道:“摇什么头?吃了粥好喝药。你不吃,回头文姨岂不又要念着我来啦?”胡斐道:“文姨是谁?”燕儿道:“文姨就是文姨啊,你管她是谁?咱们废话少说,你先把粥吃了再说。”胡斐倒也真怕这小丫头又发起火来,再在自己身上抹上什么奇怪药霜之类的东西,叹了声气,接过碗来便吃。

    燕儿哼道:“吃就吃,你叹什么气,难道是嫌我文姨煮的粥难吃是么?”跟着噗哧一笑,又道:“文姨说你原本的武功很强,是不是真的?”胡斐吞了口粥,奇道:“你那文姨又是如何知道我的武功强弱?”燕儿笑道:“笨喔,你中了那么厉害又截然不同的阴阳两掌而不死,若非内功到了一个境界,如何能得不死?”

    胡斐笑道:“这道理既然这么简单,你那文姨又已这么说来,那你又何必多此一问?”燕儿牛皮给他一吹即破,不禁烧红了双颊,嗔道:“我就是不信你的武功会强过我爹,所以才来问你啊。哼哼,现在我可知道你什么武功最厉害了,那可真是由不得我不信了。”胡斐道:“这倒奇了,连我哪门武功厉害你都晓得?”

    燕儿下颏昂的老高,傲然说道:“那还用说?胡斐胡大侠嘛,生平最厉害的武功便是‘厚颜无耻功’,难怪江湖上朋友们都送了你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胡天九地厚颜震八方’。这名头咱们武林中人谁能不知,谁能不晓?莫怪不得你身上接连中了‘玄冥寒掌’与‘火阳云掌’都能不死,可见胡大侠已将‘厚颜无耻功’练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第九十九层最高境界。这境界嘛,说来我也晓得,便是:‘胡吹大气不脸红,脚底抹油溜第一;油腔滑调逞嘴舌,切莫拳出招人揍;他人问起装迷糊,厚颜神功自可成。’哪,这门功法的口诀虽是简单,但要真能练到这般高深修为,那也得天生便是厚颜无耻才行,若不是天质良材如你,这门功夫也就难以练得成了。”

    胡斐闻言哈哈大笑,伸出拇指赞道:“姑娘舌尖之滑,话锋之利,实是常人难以望及,莫非姑娘便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辣舌仙子活阎王’来了?我听得道上朋友说,这辣舌仙子美若天仙,一张辣嘴厉害无比,骂起人来啊,就连死人都会给骂活了过来,因此又有活阎王的称号,不知是也不是?”

    燕儿听她称赞自己长的美如仙女,心中自是高兴非常,又听他竟也能瞎诌出一些有趣的名号来损人,更是满心欢喜,一张俏脸笑意满盈,便如山野遍开的美丽花朵,咯咯笑着道:“小女子名号实是不足一晒,那能与阁下‘胡天九地厚颜震八方’的响亮名号相比,大家不过半斤八两,说来都是邪魔歪道罢了。”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这般互相调侃的挖苦为乐下来,他二人均感臭味相投,机锋相应,谁也没落了下风。

    胡斐喝了药,说道:“咱们辎车大队似乎是向北而行了?”燕儿道:“当然啊,咱们此去先经新化,过烟溪之后,车队向西往溆浦,跟着再转北过泸溪,六十里后便是沅陵了。”胡斐道:“咱们是去沅陵?”燕儿点头说道:“这是咱们两路车队的最后一站了。卸了货,我们会停留几日,不过你却得留下来了。”

    胡斐道:“你爹说的那位医道圣手便是在沅陵了?”燕儿道:“嗯,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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