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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歌尽桃花(加番外)

正文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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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则性的倔强总会让你痛苦两难。我的离开,给我们两个都留下了喘息的空间。

    让我们暂时把爱情放在一边,保存起来,时间停在离别前的时刻。你,经营你的王朝,指挥你的士兵,建设你的江山。我,走遍我想去的地方,熟悉各地人文,学习医学知识,认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阿暄,同样是磨练和成熟,我宁愿在广阔山水之中学习,而不是困守在深宫内院。我选择退开一步,留出一个空间,你不用再为了维护各方面利益而害怕伤害到我,而我也不用再为了不让你为难而痛苦地迁就。爱情不用再被消磨,大家彼此都可以顺畅呼吸。

    阿暄,虽然将你留在那冰冷阴森的宫廷里,但是分别的日子再轻松快乐,也丝毫比不过同你在一起厮守的片刻。我希望你明白,我并没有离开你。你心脏的每次跳动,你胸膛的每个起伏,我都可以感觉得到。请不要责怪我的这个决定。我会用实际来证明这是正确的。

    我现在已在南下的路上,天气京城稍微暖和了一点,大年将近,百姓们都忙着准备过年。大业初定,战争初歇,百废待兴。对于你来说,新的一年,将是无比忙碌的一年。我很遗憾不能陪伴在你身边,请你一定要保重好身体。让我用我的眼睛代替你去看这个世界,去看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吧。

    阿暄,我将永远属于你的臂弯。

    昭华字”

    萧暄轻轻摩挲着信纸,手指描绘着上面细细的笔迹。他还记得他以前老是嘲笑她的字难看,她气呼呼地说因为用的是毛笔的缘故。后来她自己做了一种羽毛笔,换了稍厚的纸张,立刻写了流利清秀的一张字给他看。

    那个人,平时说话都随意得很,难得写了这么一篇斟字酌句又工整的信来。

    他把信放了回去,又随意地抽出一封。

    “阿暄,你好吗?

    我已经到达了和顺,张家小朝廷的领地了。

    这里同外界比起来,并无什么不同。商业税收稍微高些,城市税收稍微高些,城市居民和乡下百姓日子过得平淡紧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就这个状态,就可以让张家在此地维持数十年吧?

    张家用的基层官员,多由当地儒生提拔而来。这些人饱读诗书,迂腐刻板,不知变通,没有野心也无大抱负。我在这里旁观过当地县官判案,基本是非到也清楚,可是当官的做事拖泥带水,效率又慢,效果又不好,脑子似乎小时候被驴踢过……”

    萧暄轻笑,这个笑声在空旷幽暗的书房里回响着。

    他又抽出一封信来。

    “……为李家老太太治好了病,被李家盛情挽留,小住了几日。李家两个公子都是读书人,家中时常有文人聚集,今日诗会明日酒会。年轻人击箸唱诗,抨击时政,略有轻狂的言语,但是多是真知灼见。看来江西这一代书礼昌盛不是虚话。这些年轻人有干劲,有抱负,但是多因为出身普通而没有机会展示身手。李家小姐比我小一岁,不爱诗书,精于手工,可以做出木制的上发条就会跑的小狗!这真让我大开眼界。

    阿暄,关于修改我大齐科举制度,不屈一格降人才,我同你早就提过了。我还有一个想法,是否可以再开一条路,让我国女子也有机会走出深庭,一展手脚呢?

    当地有种纺织技术,我觉得很值得推广开来……“

    ……

    “……阿暄,我在海边一个名叫平来的小镇上给你写信。

    这个渔港是东军镇守的地界。我得说,陆怀民或许在其他方面罪该万死,但是他管理一方土地一方民时,堪当得起领袖二字。一路过来,这里官吏清廉,百姓安居乐业,街道干净整齐。人民虽然知道当今皇帝姓萧,可是说到真正感恩之人,都会感激陆家东军守卫东海,给了他们安宁生活。

    不过我听说,前些年被打回老家的倭寇,近来似乎有回来之意……”

    ……

    “……秦国山水好风光!正是初秋,夏景还未谢,果实正熟。这里的葡萄可好吃了。我托他们带点种子给你,可以试着种一下。不过相比会变味道吧。什么东西,都是原生地的好,离了家,就变坏了。

    写到这里,突然很想你。你的伤风好了吗?夏天伤风特别难受,你有好好休息吗?子敬兄领了刑部,大概忙得没空在你耳朵边唠叨了。你那内侍是谁?做事可麻利?京城秋天干燥,你多喝水。什么清补凉补,都没有喝水和休息的功效好……”

    ……

    “秦国的国力,比我们大齐起码落后二十年。官僚腐败,教育落后,自然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很辛苦。我听说他们的太子先前一直在离国游学,如今海归回朝,倒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样子。

    我昨天在茶楼听说了陆怀民病重的事。这倒和我预先估计的无差。我想你应该早有准备了吧……”

    ……

    “……西秦京城的桃花开了,可惜比咱们齐国的要瘦许多。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摘了许多桃花,打算试着酿酒。呵,我来这边跟着邻家的大爷学了不少酿酒的本事。大爷夸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不知道这酒,长途跋涉的运给你,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

    “我终于见到了一代药师孙恕。大师居然知道我,说我在齐国内乱的时候救治了不少百姓。我被他老人家夸奖得十分不好意思。孙大师十分亲切,没有一点架子,喜欢我的酒。他的小孙女才十岁,就已经聪颖出众,我很喜欢她。

    今天是你二十八寿辰。我不能在你身旁。举杯邀明月,天涯共此时。我很想你……”

    一张一张,细细小小的清秀字体,写满了旅途见闻,所思所想,还有深深的眷恋。这都是他每个月的期盼。从最初的一封让他欣喜若狂,到每月等待来的欢喜,就像一份固定的礼物一般,牵扯住了他的所有感情。

    她说她人走了,心却没走。他却觉得,她人走了,他的心也跟着走了。空间广阔飘渺,就在这小小薄薄的信纸上相遇,融合在一起。

    荣坤走进来的时候,年轻的皇帝正靠在案上小眠,似乎在微笑。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咳了一声。萧暄张开眼,看到是他,眼里的柔情转瞬收敛起来,迅速得让荣坤觉得那只是一个错觉。

    “陛下,时辰到了。”

    萧暄站起来,活动着手脚,由宫人服侍着梳洗,换上朝服。

    荣坤恍然一眼,视线从御案上扫过,极品的贡宣上,“昭华”两个秀丽不失劲道的行书,那墨黑得似乎还未干一样。

    谢怀珉打了一个饱嗝,把吃剩的饭菜倒进老黑的盆子里,然后朝屋里喊:“连城,出来洗碗!”

    连城正趴在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疼,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姓温的师傅不温柔,把他每天当狗一样训练。回到家里,本该体贴贤惠的姐姐也根本不会照顾人,把他当下人使唤。这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了?”谢怀珉终于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这么一下就蔫了?”

    “被训练的又不是你!”连城少爷正在闹脾气,闷闷地把脸转向朝里,“没吃过苦不知道难受。”

    谢怀珉笑嘻嘻地走过去,推了推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性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对了,我看到你和柳儿在说话,她怎么不理你?”

    连城的脸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谢怀珉乐,“得啦!谁不知道呢!你也别泄气,你才多大啊?学人家闹失恋!那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势利得很,等将来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时候,给她们瞧瞧。”

    连城闷在被子里说:“你别说好听的安慰我。”

    谢怀珉拍拍鼓起来的被子,“专心学习吧,小子!还没发育呢就知道谈恋爱了!”

    连城一听,猛地从被子里跳了出来,“谁说我没发育了!你看看我胳膊!”说着把鼓着小肌肉的胳膊亮给谢怀珉看。

    谢家姐姐噗地一声哈哈大笑,差点掉下床去。

    “小东西,懂个屁!”她掀起被子捂住连城,在上面狠狠捶了,“不干活就去看书写字!”

    连城闷声嗷嗷叫。

    谢怀珉丢下他,卷起袖子出去洗碗。

    雨季已经来了,天气闷热而潮湿,城里的花都谢了大半,植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的新绿色。空气里浓郁的花香淡了许多,混杂着饭菜的香,左邻右舍隐隐穿来别家的说话声。夜晚降临的城市平和安详。

    谢怀珉轻轻哼着歌,动作麻利地洗好碗,一个个擦干,放在自制的碗架上。烧的洗澡水已经开了,她朝对面的房间喊:“连城,来洗澡!”

    大门上突然响起呯呯敲门声。

    “小谢姐?你在吗?快开门!”

    她听出那是医局里小林的声音。这姑娘平时说话声音不比蚊子大,今天跑来拍门大叫,一定出了大事了。

    打开门,林秀差点跌起来。

    谢怀珉立刻关好门,扶着她问:“出什么事了?”

    林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京城医局来人了!封了咱们的药库,扣起了张大人和好几个医官,又说要提你去问话。药库的王师父要我先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

    谢怀珉心里却有数,“是不是为着如意膏的事?”

    “你知道?”林秀惊讶,“上面还带了好多兵,一下就把药库里的如意膏都给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话还没说完,巷子里就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门上又传来敲门声。

    谢怀珉握了握林秀的手,要她不要惊慌。

    打开门,四个陌生的兵差站在门口,穿着朱红色的兵服,虽然神色严肃,但是并不凶恶。领头的那个很有礼地对谢怀珉行礼道:“可是谢大夫?请随我们回医局一趟!”

    “怎么了?”连城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房,惊愕地看着院子里的人。

    “没事,医局里的人找我。”谢怀珉轻松地说着,一把拉住林秀,“小林,麻烦你就先留在我这里,帮我看着我弟弟。我去去就回来。”

    小林虽然吓得哆嗦,可还是点了点头。

    “不!我也要去!”连城敏锐的直觉让他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你一个孩子凑什么热闹!”谢怀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她麻利地脱下围裙,整了整头发,对兵差说,“我们这就走吧!”

    “姐!”连城惊慌地大叫着冲过来。一个兵差立刻拦住。连城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打。

    “连城!”谢怀珉喝了一声。那孩子收起了手,茫然地望着她。

    谢怀珉又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叫我去问个事,你别想多了。我很快回来!”

    连城只得担忧地看着她被人带走。

    谢怀珉赶到医局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门大开着,灯笼和火把将整个前院照得通亮。局里的同僚大半都在,个个都惊慌疑惑地坐在一旁,院子中央堆着高高一堆东西,正是十天前进的一大批如意膏。一个兵差正在往上面淋着油。谢怀珉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一个模样斯文的中年文士走到面前,“这位可是谢大夫?”

    谢怀珉忙行礼,“正是民女,大人是……”

    那大叔笑道:“在下不是大人,大人在堂里等着谢大夫呢!”

    谢怀珉整了整衣服,随他往里走。

    里面大堂灯火通明,兵甲在侧。谢怀珉惊讶地看到太守和好几个州府高官都在座,人人心神不宁,脸色苍白浑身哆嗦,活像见了鬼。他们身后各站着一个兵差,不像保护,倒像是看守着他们。

    大堂上座,光线反而十分幽暗,一个男子正坐在阴影里,低头看着公文。绛紫色儒袍,暗银云龙纹,头带紫乌发扣,插着一只白玉簪。从这身打扮上,倒看不出他是多大的官。

    他们一步步走近,男子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案卷。

    闪动的烛光下,谢怀珉看清了他的模样。三十不到的年纪,挺直的鼻子,眉如刀裁,光线加深了他本就分明的轮廓。是个极之英俊的男人。

    那人眉眼如画,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漆黑如渊,看来似乎平和定泊,可是抬眼轻扫时,目光却是清冽犀利锐气逼人,教人心里一阵发慌。谢怀珉就在他的注视下立刻垂下视线,欠身行礼。

    “谢怀珉?”那个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宛如一杯美酒。

    谢怀珉的耳朵一阵麻,脑袋依旧低着,“正是民女。”

    没想帅哥挑刺道:“你是我大离医局在编从事,有公职在身,怎么还以民女自称?”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多严厉,可是听在耳里,就是让人背上一凉。

    谢怀珉机灵地立刻改口,“是下官疏忽了。”

    男子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吧,我有话问你。”

    是不是离国的京官都有这么大的架子,仿佛一方为王似的气势,可是在齐国没体会过的。

    谢怀珉抬起头来。

    男子已经走下上座。他身材修长挺拔,肩膀宽阔,动作沉稳不失轻盈,蕴含着力量。谢怀珉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是文官,但也是个练家子。

    男子经过她,一直走到门口,负手望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如意膏。夜风把这药特有的气息吹进人们的鼻子里,谢怀珉不适应地打了个喷嚏。

    大不敬?

    男子置若罔闻,说:“听说是你先发现这膏药有毒的?”

    谢怀珉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以前游历秦国时就见过这药膏的原材料。也研究过,有一定的了解。”

    男子点了点头,俊美的脸上一片高深莫测的冷漠。

    “你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夸奖,可是被夸奖的谢怀珉却并不觉得很高兴。

    男子继续说:“堂堂大离的官员,竟由一种小小膏药,从中腐蚀,溃败不堪,后果严峻。你发现和汇报得很及时,阻止了灾难的扩大。”

    谢怀珉头埋得更低,谦虚的答道:“大人过奖了,这都是下官的职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坐在一旁的官员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俩。谢怀珉心里暗叹,这下可得罪了不少人了——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2章深夜识贵人

    兵差小跑到那个男子跟前,恭恭敬敬道:“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男子抬起了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几名兵差将手里的火把丢到已经淋满油的毒品上,火轰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谢怀珉却是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男子的手臂往后拖。

    “大人,小心——”话音未落,那只手一阵剧痛。她哀叫一声连退数步,抱住受伤的胳膊。

    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身边几道风过,有人重重抓过自己的手,扣住了肩膀。肩关节又是一阵剧痛,几乎要脱臼似的。

    “慢!”男子声音抬高了点,扣住谢怀珉的力量松了几分。

    “你刚才要做什么?”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心里早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表面上还得打着官腔耐心说:“大人,这膏药燃烧起来有毒。还请您和各位兵差大人回避远点的好。”

    男子挥了挥手,施加在谢怀珉身上的力量突然撤离而去。小谢大夫忍着疼揉着胳膊直起身来,大厅里原来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仿佛刚才抓住她的那几双手,都是鬼变出来似的。

    差役正忙着关上门窗阻挡毒烟。男子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坐的几个官员一眼。所有人都像被电了打哆嗦。

    文士大叔笑呵呵地说:“大人,毒药也烧了,接下来的事,就该是挨个审问了。这是下官们的活,您一路劳累,还是早日歇息了吧。”

    “高大人这几日也辛苦了。”男子弯了弯嘴角,对一个兵差头领道,“那这几位大人都请下去。明日我亲自提审。”

    愁眉苦脸的州官们被赶小鸡一样的赶了出去,那位高大人也行礼告退。谢怀珉没接到指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在原地干站着。

    男子仿佛完全遗忘了她,走回座上,又埋头看起卷宗来。

    谢怀珉暗暗翻了一个白眼,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打算退到阴影里去找个地方歇歇脚。

    “你过来。”

    谢怀珉抬头望。

    其实根本用不着寻找,这屋子里就她和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帅哥上司大人。人家自然是叫她过去。

    于是小谢大夫听话地又走了过去,卑躬屈膝听候差遣。

    男子看也没看她,指了指一旁成堆的卷宗,“你从中把和如意膏相关的卷宗挑出来给我。”

    就知道没好事。

    谢怀珉拣了一张软垫子,在角落里寻了个光线好的地方,开始干活。

    这等文秘工作,倒早已经是熟手的话。以前跟在萧暄身边,每天都要帮他筛选整理文件,轻重缓急分门别类,代笔批文也不是一次两次。

    想到这里,手停了停。

    如今深夜阅奏折时,不知道是谁在他身旁红袖添香了。

    想这些做什么?谢怀珉摇了摇头。

    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身上,谢怀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

    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索。

    谢怀珉缩了缩身子,把手里的卷宗递过去,“大人,这里有记载,那花名叫火龙花,不过当地人管它的果子叫麻子果。”

    男子接过卷宗仔细看,“七年前?那药这么早就流入我国境内?”

    谢怀珉提出自己的看法,“大人,那果实如果使用得当,可以做麻醉剂用。各国医书里对此用途都有记载。不过我们通常使用的都是别种材料,很多人便不知道火龙花的果实还有这种用途罢了。大人您手上卷宗里的记载,火龙花的果实应该是当作麻醉用药而收购来的。离如意膏这种成品还很远。您看,收购分量才十斤,十分少。”

    男子点了点头。

    谢怀珉又说,“大人,您来之前,我去城里走访过,看到许多吸食过如意膏的人。从他们的症状上来看,吸食历史该不长过两年。也就是说,秦国太子监国后,那些药膏才流传到境内……”

    赶紧咬住嘴巴,可是似乎还是慢了一步。

    谢怀珉心虚冒冷汗。给萧暄写信时畅所欲言成了习惯,见了谁都关不住嘴巴,又不长心眼,真是迟早要坏事的。

    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好像没有听到刚才最后那句话一样。

    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问:“有什么办法戒了那瘾?”

    谢怀珉解释说:“这主要靠本身意志力,再辅以一些药来缓和痛苦。只是,身体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却难戒。许多人明明身体已经恢复,可是挨不住心理的渴望,才复去吸食的。

    男子终于转过头来,看向她。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眸子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谢怀珉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

    男子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谢大夫是哪里人?”

    谢怀珉觉得莫名其妙,嘴巴已经主动答道:“是齐国人。”

    “哦?”男子轻扬了一下眉,“怎么想到不远万里来离国谋生?”

    谢怀珉早就为此准备了一套说词,“受师父影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多见一下世面。”

    男子扫了一眼谢怀珉的手。那双手虽然能做家务切草药,可是保留着白皙和修长,是一双灵活的劳动人民的手,也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

    “谢大夫不想家吗?”

    上司下属的深夜谈心节目?

    谢怀珉虚伪地笑着说:“想啊,不过父母有大哥照料,不用我担心。”

    男子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笑的笑来。

    “很少有女子能做到像你这样。”

    谢怀珉厚着脸皮说:“谢大人夸奖。”

    男子喉咙深处终于传出两声笑来。

    谢怀珉窘迫地埋下头。

    男子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

    谢怀珉不太明白他的语意,但还是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别。这种怪异的地方,还是少呆的好。

    从侧门出去,外面依旧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士兵,鸦片燃烧后的怪味道还没怎么消散。谢怀珉不舒服地皱着鼻子。

    身后大门关上,她仓促回望,只看到那个男子低头看卷宗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记忆里另外一个遥远时空里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同样的在坚韧上带着孤独和疲倦,同样的专注地沐浴在烛火之中,同样的总是锁着的眉头,同样的总是埋得很深的忧愁。

    她仰头看着星光疏落的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阳光灿烂,东风二级。谢怀珉上午没有排班,于是有时间使唤着连城把家里的褥子被子枕头大棉衣全部抱了出来,摊在院子里晒晒。

    她坐在躺椅里,嗑着瓜子,悠闲地哼着小曲。这次事情闹这么大,听说整个东南地区三省都轰动了,皇帝在朝堂上震怒,边防军官立刻换了一轮,和海关有关的所有部门都要来个大清检。

    门上传来敲门声,连城放下手里的活去开门。

    谢怀珉咔嚓咬了一颗瓜子,看到走进门的那个人,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高大人!”

    高大人一脸友善慈爱地看着她,“恭喜啊,谢大夫!”

    谢怀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喜之有啊?”

    “大人已经下了调令。小谢你这次揭发毒药有功,升到京城内医监从事,着青衣。这能不恭喜你吗?快快准备吧,我们下午就动身回京城。”

    连城张大嘴巴,谢怀珉更是懵了。她当然想到自己会升,可是想不到自己会升得这么快,坐着直升飞机往上窜。一步登天不为过吧?

    谢怀珉感激的泣不成声之时,心里自己在对自己说,这就是官运来了也挡不住的表现吗?

    **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着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也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得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偌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饶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哪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梢,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3章深宫深几许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谍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几份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人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得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代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生活的美好计划通通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的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独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娇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这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

    谢怀珉一路小跑着冲到屋檐下。

    这离国的春雨怎么这么大,一颗颗打到人身上还怪疼的。她甩着衣服上的水珠,一肚子牢骚。大前天洗的衣服,今天还没干,还真不如拿去烘药房借个方便烘干了的好。

    现在已经四月中了。离京城在北方,青阳城可以穿单衣的季节,这里还得穿三件。谢怀珉来到京都的时候,城里的树木都发芽了,看上去满城一片繁荣春意。配上到处高大华丽的建筑,和路上衣衫整洁的百姓,她对离京都的印象非常好。虽然因为一时不适应闹了感冒,可是还是在给萧暄的信里将这个地方狠狠夸奖了一番。

    她现在是内医监青衣。内医监的青衣大夫可比地方的医正还多值几个钱,谢大夫现在住职工宿舍,两房一厅,每月除了生活补助外,还有十两银子。谢怀珉算过,折合成人民币,也有七、八千,她现在也是年收入十万族了。

    连城随着她来的京城。那位神秘的温师父也跟了过来。但显然温大侠是不情愿的,脸色很臭,每次看到吴十三,都像对方于他有灭门大仇似的。

    内医监就在皇宫后围墙外,靠着冷宫,邻居就是太监和宫女的集体宿舍。虽然有点偏僻,可是皇宫里谁出了毛病,大夫们都可以及时赶过去。

    谢怀珉虽然是越级提拔上来的,可是因为是妇女同志,模样又好,并没有受到同事的排挤和嫉妒。她一来就自请去书库整理案卷,说是先学习后实践,态度十分谦卑,长辈还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觉得这姑娘做人很踏实。

    其实谢怀珉也没那么伟大,她的副业就是写作,去书库正是方便了她编撰自己伟大的医学著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老爷子张秋阳写了一本《秋阳笔录》,轰动整个江湖和医学界。她将来出版一套《怀玉宝典》,不但要震撼朝野,以后考医务的公务员,还都得拿她的著作做复习参考书。

    书库的地理位置,应该属于皇宫前庭范畴。皇家图书馆,建筑高大庄重,收藏丰富。天文地理人文艺术科学非科学,应有尽有,光医学类书籍就占据了一整层楼。

    为了方便公事繁忙的政府官员,外庭门禁比较晚,所以谢怀珉总在图书馆泡到快半夜了才回家。

    夜来极静,只听得到雨打树叶声和远处荷塘里的蛙鸣声。油灯到底不比电灯,不亮,久了眼睛也很累。谢怀珉终于定下了毒经篇的大纲,丢下笔,伸手按着太阳穴。

    潮湿的夜风吹到面上,居然带出了一点尿意。四下无人,谢怀珉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抽着鼻子下楼去解手。

    结果等到她哼着小曲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筋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4章话书听雨夜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黄色小说 http://WWW.HXIAOSHUO.net/duanpian/1.html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

    “这……”张大夫见多识广,心里有数,手也开始发抖。他立刻站起来,卷起袖子,又解开老人下身衣服。只见腹股沟的淋巴也肿大溃烂,景象十分可怕。

    谢怀珉立刻问大婶:“别家生病的人,也是这样吗?”

    大婶惊慌道:“听说好像是。可是这病……咱们从来没见过啊。”

    张大夫给老人盖好被子,看谢怀珉一眼。谢怀珉点了点头,张大夫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也点了点头。

    谢怀珉自己也是一身冷汗,心想,这可真是闹大了。

    张大夫拉她到旁边,问:“你怎么看?”

    谢怀珉果断道:“全城戒严,烧!能烧的都烧掉!隔离!至于病人,我想想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张大夫冷汗潺潺。这个世界里面对鼠疫,除了隔离和死亡,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

    “现在干急也没用。”谢怀珉紧张过后,很快冷静下来。“第一,赶紧通知陈都尉,要他带兵封锁这个地区。水源是要封锁的,一定要通知到下游的百姓。第二,通知官府,上报朝廷,安抚百姓和配合我们的工作。第三,选一半的大夫,我给他们紧急培训告诉他们该怎么做。这病是通过饮食和跳蚤传染。”

    张大夫也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官府。你回去召集人来。”

    老张匆匆走了,谢怀珉则拉住大婶说:“你们家谁接触过大爷?”

    大婶已经被吓得去了半条命,哆嗦着说:“只有我和我家姑娘。我家男人上个月去外城做生意去了。”

    “好!”谢怀珉眼神极其严肃,“大婶,你赶紧把身上穿的,床上盖的,能烧的烧,不能烧的就拿滚水煮一遍。家里的老鼠,全部打死烧了!如果有樟脑之类的驱虫药,统统找出来。这病许多是通过跳蚤传染,您也知道该怎么做!”

    大婶腿发软,“这这……我们是不是已经染上了?”

    “大婶您别慌。”谢怀珉硬着头皮安慰她,“不会那么容易染上的,赶快照着我说的去做!”

    苑城的高太守今年三十出头,是行政干部里的年轻份子。年轻人的好,就是胆子大,干劲十足,行动效率高。听了谢怀珉的汇报后,高大人一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正义之色,当即指挥手下开始行动。立即统计病户,划分隔离区,动员全城灭鼠,搞清洁卫生。

    此时天黑不过一个时辰,许多人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被猛烈的敲门声惊动了。而与此同时,当地驻军已经接到张大夫的消息,带领士兵将城门全部围住。信差兵分数路向中央和附近各地通报疫情。

    自告奋勇要进城的医护人员有十多人,不多,其实也够了。这病放在现在这种医学水平下,大半靠天,小半靠人,过不过得去,还都是命。

    谢怀珉给他们宣布纪律。首先,进去的人不到疫情结束是不能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然后是为了防止自己染上病,如何保护好自己。三是关于治疗方法以及如何照顾病人。总之一句话,这活生死攸关,要有牺牲精神才能干得了。

    结果这十多人居然一个没退出,还有十几个曾经是谢大夫手下的病人听闻了要求加入帮忙的。谢怀珉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只带了受过训练的医护人员,当晚就收拾好药材和行李,进驻苑城。

    城门轰隆关上。

    正是夜半三更时,可是整个苑城的居民都没有入睡。本以为远去的瘟疫卷土重来,更加凶险恐怖的笼罩在人们头顶。

    就在整个苑城都在鸡飞狗跳地打老鼠烧东西的时候,谢怀珉将她的家当搬进了苑城医局的一间药房里,然后系上围裙,卷起袖子,点燃了炉火。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半旧的荷包,里面除了放着连城给她的玉佩,宋子敬给她的玉佩外,还有一块象征着齐国女性最高身份的玉璧。

    她露出温柔的笑来,将玉凑到唇边,吻了吻。

    “阿暄……”

    事发的第三天中午,宇文弈用过午膳,靠在塌里,翻着新贡上来的民间诗选。

    穷酸文人凄凄哀哀、长篇累犊地伤感着春花秋月,词语间尽是不得志的怨怼不满。整本书黏黏糊糊拉拉扯扯,就像一块半干的糨糊。离国素来重武,宇文弈平日也最讨厌看那些文人无病呻吟。这次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不懂事,献了这么个怪东西上来。

    他烦躁地丢下书,闭目养神,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雨季终于过了,洪峰也都过去了,该保的堤坝都保住了,该砍脑袋的贪官也都掉了脑袋。夏蝉已经飞上枝头,声声叫着夏天来了。一个皇帝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才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

    派去赈灾的内医监的大夫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常喜微微紧张地声音响起。

    “陛下睡了吗?”

    宇文弈早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塌。

    常喜进来,双手把一份加急报递上。

    宇文弈拆了开来,脸上微微迷惑的表情迅速转为震惊。

    急报被他一把捏皱在手里。常喜轻抽了一下。他从宇文弈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伺候在旁,见他情绪失控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

    宇文弈很快松开手,将急报丢在地上,脸上已经笼罩上了一层冰霜。

    “叫右相、太医监、副太医监和林尚书立刻来见朕!”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叫送这信的隐卫进来。”

    常喜躬身,小跑出去。

    宇文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然后把刚才那份急报拾了起来,用镇纸压平。

    隐卫在帘后出身:“听从陛下吩咐。”

    宇文弈问:“吴王人到哪里了?”

    “在忱州,离苑州还有三日。估计也快知道了。”

    “传我的令,拦住他,绝不可以让他闯苑城。他要反抗就把他打晕了运回来!”

    “是!”隐卫应下。

    宇文弈的手指轻敲着桌沿,犹豫片刻,才问:“谢大夫在城里?”

    “是。”

    他手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5章风惊山雨来

    第五日,苑城最近的两个城市都有急报发现疑似鼠疫病例。离帝下令江中一带全区戒严。由于禁药而在上流社会产生的波动,现在已经开始转移到了百姓生活中间。

    **

    上书房的门打开来,郁正勋急切激动地迈了进来。

    “陛下,打起来了!”

    萧暄丢下手里的折子站起来,“打起来了?”

    “是!刚接到的消息。”郁正勋红光满面,“仲元已经率领一千水军出了海,文龙坐镇后方。陆颛还在床上下不来。”

    “他手下怎么反应?”萧暄问。

    “两个中将阵前闹事,被仲元当即斩了祭旗,就此无人再敢反对。”

    “好!”萧暄眼睛发亮,浑身充满压抑不住的兴奋,“传朕的话给他们两个,要他们好好打,打得漂亮!把海寇统统打回老家去!给朕,给大齐王朝立威!”

    “陛下放心!”郁正勋笑道,“家父带出来的兵,臣又和他俩多年知交,臣最清楚。他们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很好!很好!”萧暄走下去拍了拍郁正勋的肩,“朕一直相信你的眼光!这次海战关系重大,是否能再立军威进而取代陆颛在军中影响,全在这一役。如果此战告捷,不但海防危机化解,东军也已基本就在朕的手中。以后削东军就是顺理成章之事。正勋,这事你要多加关注,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朕。”

    “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好!”郁正勋高声应道。

    宋子敬出现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讨论,却是站住了。

    萧暄正是高兴,立刻招呼他:“子敬来得正好。正勋,你给他说说!”

    “陛下是指海战一事?”宋子敬笑了笑,还是走了进来,“臣正是听说了有动静才来的。恭喜陛下,心里担忧的事终于落实了。”

    萧暄道:“只是落实了一部分。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了。陆铭那里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低下头去,“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中,桑苗都已经划分好了,随时可以分派到户。估计海战结束前后,就能有结论了。”

    萧暄爽快地出了一口气,掩饰不住意气风发的笑。

    三年了,三年谨慎小心地步步铺垫,多方顾及,生怕一处不平衡就毁了全局,每落一颗棋子都要再三思量。他是纵横沙场的过来人,恣意潇洒豪放不羁,如今做皇帝却做得这么束手束脚,已经憋得不行,就等这放手拼搏的时刻。

    宋郁两人告退时,萧暄喊住宋子敬。

    “离国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子敬的表情十分冷静平淡,“一切都好,陛下请放心。”

    萧暄面有欣慰之色,语气不自觉就柔和了下来,“等这边结束了,就可以叫她回家了。”

    宋子敬点头称是。

    他走出大殿。外面太阳有点晃眼,扑面而来的风是温热的。

    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时被风一吹,反而产生一阵凉意。

    袖笼里的那张轻薄细绢抖落出来。他重新展开,上面蝇头小楷写着简短的一行话。

    “鼠疫,后困苑城。”

    宋子敬只觉得周身发凉,感觉不到半丝暑意。

    空旷的场地里,他独自站着,若有所思。一个执事公公正带着太监匆匆走过旁边大殿的长廊,看到宋子敬,犹豫着是否要见个礼。

    立时宋子敬忽然抬起了手,似乎下了很大力气似的,握着什么东西。

    白花花的太阳下,一切都有点模糊。公公努力睁大眼睛,只看到碎纸一样的东西从宋子敬的手里散落出来。

    是朵花吗?

    困惑间,宋子敬已经收回了手,神色已经恢复正常,漠然而从容地负手离去。

    陆颖之此刻正坐在堂上,不耐烦地看着下面哭哭啼啼的女人。

    入夏了,天气热多了,知了在外面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空气很潮湿,开了窗子也不见凉快。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时候,她都出了一层汗。

    “嫂嫂还是别哭了。”陆颖之不冷不热地说,“这事也都怪二哥自己。我早劝过他,那罗家是商贾之家,怎么配得上澜儿,怎么配得上我们陆家?可是他偏偏不听,贪图小便宜非要结这门亲事。现在出了这种问题,百姓告状,文人写书,太子监的那些酸儒这阵子可没消停过,联名信一封一封往上书房递。皇帝压制我们陆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得了这么好个机会,能不给我们当头一棒吗?”

    下面坐着的陆铭夫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娘娘,您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连您都这么说,您都没有办法了?那你二哥不是完了?”

    陆颖之被那个“红人”刺得浑身一疼,烦躁道:“何止二哥,整个陆家都危险了!”

    陆夫人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抖,“娘娘啊!好妹子!您也姓陆!陆家的事也就是您的事!您可不能不管啊!国公这身体如今都这样了,宫外也就大伯和你二哥在撑着。大伯现在受了伤,你二哥又遇上这事……这这……这日子可怎么办啊?”

    陆颖之嘴唇抿得紧紧,眼神阴冷。

    “是啊,这日子怎么过?”她站了起来,“三年了,到头了吗?”

    陆夫人被她话语里的绝望愣住,停下哭泣抬头看她。

    陆颖之美艳的脸上带着沧桑和疲惫,还有不甘、失望、痛苦。她也并不是无情之人。

    陆国公上个月跌了一跤,救起来后就不能说话了,如今瘫痪在床全赖人服侍。陆颛虽然接管了东军,可是为人贪生怕死又急功近利,并不是领兵的料。原来陆国公带出来的大将,这几年里陆陆续续被分派到别的地方,不是拜在皇帝脚下,就是逐步被削弱。而皇帝自己的人却不断插进东军里。陆铭这次的种子案,也想得到会是谁做的手脚。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这么做。

    陆颖之觉得很恨。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自己得不到萧暄的心。

    萧暄重感情,看他对待谢昭华就很清楚。如果这份感情给的是自己,那么陆家就会……

    陆颖之觉得心里一阵痛。

    不甘心。

    陆夫人又在絮絮说着什么,陆颖之勉强回过神来。

    “嫂嫂别太担心了。爹爹有一个副将,现在珠州做钦查使,掌一方兵权,还算说得上话。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请他帮忙从中调解。你先回去吧。”

    陆夫人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被送走了。陆颖之脸上厌恶烦躁之情再也不掩饰,转身进屋就把案上的珐琅花瓶、玉碟银盘统统一把扫到地上。

    一时间宫里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也无人敢出声,更没人敢上前来劝几句。陆贵妃虽然在外待人谦和客气,可是回了宫,却是辞晋严色厉之人,大惩小戒从不手软。这一年来皇帝宠了杨妃后,陆颖之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所以现在谁也不敢出头打破这紧张气氛。

    陆颖之见他们个个窝囊的模样,想到山河日下的陆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珍玩架上的东西轮着往地上砸。

    她甚少体罚宫人,因为外人看得出来。而东西砸了就砸了,管它多贵重,萧暄日后还是会定期把新的送进来。

    砸了满地狼籍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萧索。

    碎金裂玉,片片折射着她失落的面容。

    陆颖之苦涩地笑。她不想承认,在一开始,这步棋就下错了。

    “娘娘!”一个外庭小太监跑了进来,看到这景象,一时怔住。

    “什么事,说!”陆颖之喝道。

    小太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凑到陆颖之耳边道:“海战打起来了。”

    陆颖之浑身一震,脚下发软,跌坐在椅子里。

    天边滚过一个闷雷,马蹄急促如飞,一行十几骑正疾速奔驰在原野里,远远地朝着这边奔驰过来。

    陈都尉推开小兵站在高台上望过去。那行人衣着普通,带头一个男子胯下骑着一匹矫健的黑马。

    来人速度如电驰风疾,不多时就来到围栏外。马儿被勒住缰绳,暴躁地喷着气。

    陈都尉向下喊:“来者何人?”

    一个副使回道:“吴王亲临,命尔等速开门放行!”

    陈都尉其实等的就这句话,抱拳向天道:“下官不知吴王大驾,不周之处还望宽恕。只是陛下日前有特令,瘟疫过去前,任何人不得进出苑城,特别是吴王殿下。所以下官今日不能遵令,望殿下体凉。”

    吴十三气得一鞭子刷过去,被扫的士兵急忙躲避。

    “陛下的特令?你骗谁?”

    陈都尉早有准备,大手一挥,城下小兵捧上了皇帝的密旨。

    吴十三不得不赶紧下马来接,一看这黄纸黑字红玺印,差点把这道圣旨给撕了。

    他的手下急忙过来拉住他,“王爷使不得!”

    吴十三气急败坏,大叫:“让本王进去!咱们不告诉皇帝就行了!”

    陈都尉哭笑不得,“殿下就别为难下官了。陛下什么事不知道啊?”他边说边下了高台,“陛下也是为殿下好。这城里闹瘟疫,死之过半,殿下是千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下官所有士兵的脑袋都赔不了。”

    吴十三的眼睛都红了,可是也知道皇帝的态度强硬起来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他只好退一步。

    “好,我不进去。你们给我朝里面喊话,找一个叫谢怀珉的女大夫,我要见她的人!”

    “小谢大夫?”陈都尉惊讶,“这女大夫下官认识。说也巧了,她昨天上城墙来汇报的时候说是研制出了什么药,效果很好能救人。今天要把方子送出来呢!”

    吴十三一个箭步抢过去,抓住陈都尉的胳膊,“她人没事?她什么时候上城墙来?在哪里?”

    陈都尉疼得皱眉,“就是午时,也快了。”

    恰好谢怀珉像是救世主一样提前了一点出现在城墙上头,陈都尉忙激动得大叫:“来了!人来了!”

    吴十三回头望,城墙上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谢怀珉。

    他丢下陈都尉,手脚并用往高台上爬去。

    谢怀珉其实也看到了这边,可是没有把吴十三给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大猩猩在爬高架,差点兴奋得叫同事来看。

    这时大猩猩朝她喊话:“小谢——”

    十三?

    谢怀珉喊回去:“十三——?”

    可惜一阵风过来就把她的声音吹散了。

    急死人了,这家伙怎么跑灾区来了?

    吴十三也急得双止赤红,只恨爹娘没有给自己生一双翅膀出来。

    还是谢怀珉灵机一动。他们这些日子来和城外传东西用的绳索。她立刻拿炭笔写了张便条,又把药房和做例份的草药压在上面,拉动绳子把篮子滑了过去。

    吴十三只等东西过来,一把抢过篮子,翻出便条看。

    上面写着:“我很好。情况在好转。你快回去别添乱子!”

    抬起头号,谢怀珉隔着遥远的距离冲他笑着摆手。她瘦了些,可是人很有精神。吴十三的心放下一点点。

    陈都尉倒是捧着药热泪盈眶,念着百姓有救了,立即叫手下医官去置药。

    吴十三捏着纸条,冲着谢怀珉喊:“我不回去!我等你出来!”

    他用了点内力,谢怀珉听得一清二楚的,身边的同事也听得很清楚,都暖昧地笑了。

    谢怀珉恼羞。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这里是在闹鼠疫,不是闹流感,没缺过食就不知道饿,没快死过就不知道命值钱。

    她事情很多,懒得和他罗嗦,只草草挥挥手,表示赶他走,然后和同事下城楼。

    吴十三急了,大吼:“小谢!你要好好地活着出来!知道吗?”

    他底气十足的那个“吗”字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了回响,于是谢怀珉头顶不断回荡着“吗——”“吗——”“吗……”,像是有乌鸦排队经过。

    小谢大夫虽然很黑线,可是心里却是暖暖的,她也冲着十三大声喊:“我知道!我一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

    吴十三贪婪地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城楼上,久久不动。

    **

    巍峨的宫门缓慢打开,一人一骑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马蹄声如雨点一般,那个身影转眼就飞驰过去,惊得内监和侍卫们纷纷张望。

    “捷报——”

    “捷报——”

    “东海大捷——”

    荣坤抬着老腿小跑进上书房。萧暄听到声音,早就迎出来,差点把荣坤撞翻在地。

    “陛下,是东海捷报!”

    “让朕看看!”萧暄几乎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捷报,展开来。

    年轻帝王的眼里迸射出兴奋的光芒,仿佛猛兽见到猎物终于进入狩猎范围之内一样,又仿佛是经过漫漫长夜等待的狼,终于等到了全力一扑的时刻。

    “恭喜陛下。”荣坤带着宫人跪在萧暄脚下。

    郁正勋也得到了通知,带着副将急忙赶过来道喜。

    萧暄站在殿前高高台阶之上,迎着夏日清晨温和的阳光,爽朗畅快地笑着,脚下是他臣服的子民,是他逐渐稳定的江山。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往后看。

    可是身后空荡荡的。

    幽暗的书房大门洞开着,穿堂风轻吹过,平静中带着不会错过的寂落。

    他独自站在阶上,身边少了那个人。

    那个他承诺过要同她分享胜利和荣耀的女人,那个他发过誓要给她一切的女人。

    萧暄嘴角原本得意的笑变得苦涩。

    她平时爱念叨,道理总是很多。她说过一句话:“人常说,我们总是拿我们所有的,来换我们所没有的。所以得到的时候,喜悦的同时,也会失去和难过。

    他用和她的分离换来了天下肃清。值得不值得,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三年时光,孤寂如影随形,这从来没有改变过。

    宋子敬这时才同谢陌阳等在外廷办公的几个大臣赶到。

    萧暄已经收敛了脸上的落寞,笑着对他们说:“朕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谢陌阳上前奉承道:“东海告捷,还全赖陛下英明决策,用人得当。这可真是我们为臣者之福,更是大齐子民苍生之福啊!”

    萧暄嗤地一声笑出来,倒忘了忧愁。

    这谢家小子惊才绝艳,和宋子敬有得一拼,做事也稳重妥当,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唯一不好就是太争强好胜兼爱拍马屁,人就失之了轻浮。谢家到底是后族,总得有点势力和威信。谢昭瑜就是一个书呆子,将来谢家主事,恐怕还要落在这谢陌阳头上。就希望他吃点亏,磨一磨棱角,将来也能堪当大任了。

    不过他这冒失的性格,倒和他皇后堂妹、自己老婆,像得很。

    想到这里,萧暄心里倒有了主意。他遣散了宫人,叫了亲信大臣进了书房。

    “东海那边,现在陆家怎么样了?”

    宋子敬执掌刑部后,执掌东齐情报机构,事无巨细都在脑中。

    他立刻答道:“陆家还未自粮种一案中回过神来,东海告捷,他们回响不大。倒是沿海百姓皆出街欢呼祝贺,口口声声称赞鲁仲元二位将军英武胜战。这次海战连连告捷,兼使用了新型战船以及皇后改进过的火药,我方损失甚小,这前所未有。所以仲元、恕之二人在军里威信大力,连带着陛下和娘娘也在军里倍受赞誉。”

    萧暄一边招呼他们用茶点,一边说:“朕是个念旧情的人。陆家毕竟帮助过朕,朕不想来兔死狗烹这一招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不争气,败坏朝纲不可原谅,但是也罪不至死。”

    谢陌阳到底年轻气胜,又兼家庭利益冲突,忍不住道:“陛下说的好。一亩三分地也可活人呢。”

    “你呀!”萧暄私下很随和,这也不生气,只拿着书卷敲他的脑袋,“你这样迟早要坏事!皇后不在宫中,约束不了谢家,你也不替她省心!”

    谢陌阳虽然没见过这位皇后堂妹,可也知道谢家的今天的辉煌腾达都离不开她,心里倒是十分敬重的。

    萧暄说:“陆家的事也不可逼得太紧。倒是陆家现在这一倒,之前被约束的张家现在无人看管了。东府的许太守一年前就向朕递了折子请辞老归乡。朕起了私心,东府也需要他这名长老坐镇调剂,才将他强留了一年。如今海战告捷,许老身体也不好,这东府太守的位子就空了出来……”

    谢陌阳机灵,立刻出席跪在皇帝跟前,“臣自请调东府为陛下分忧!”

    萧暄笑,“你倒机灵。”

    “谢陛下夸奖!”谢陌阳也不客气。

    萧暄语重心长地说:“坐镇东府不容易。那里张、陆和朝廷三股势力纠结,外有倭寇侵犯,内有百姓等待安抚,江湖上还有盐州帮。陌阳,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谢陌阳语气坚定,“臣若有心有力,在哪里都能为陛下分忧,能为皇后娘娘做后盾。”而且他日皇后回朝,谢家不再孱弱,才能为其后盾。

    萧暄点了点头。

    “好好干!”

    那天傍晚,彩霞满天,映照着皇城的琉璃瓦宛如一汪汪流金,朱红色的宫墙上投影着变幻莫测的色彩。

    谢陌阳满怀壮志地走出皇宫,登上车前,回首眺望西天,一派意气风发少年得志。

    也许他还不知道,深宫里的陆贵妃,这下又要有一夜不能眠。

    也许他也不知道,他家的谢皇后,正布衣荆钗,疲惫却欣喜地随着人流走出了苑城。同一片天空的夕阳也照亮了她甜美的笑脸。

    经过了半个月等待的吴十三早已经按捺不住,推开拦住他的侍卫冲了过去。

    谢怀珉暖暖地笑,张口想说话,却是被吴十三一把抱在怀里。

    她微微一愣,感觉到吴十三在轻轻颤抖着的肩膀,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十三,我没事。对不起。”

    吴十三这才松开她,然后扬手就朝着谢怀珉的后脑袋拍了一巴掌。

    “你这女人做事都不动脑子的?”

    谢怀珉不爽了,“你对我动手动脚在前,暴力在后。亏你还知道我是女人啊?”

    吴十三跳脚,“你差点死在里面了你知不知道?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奇怪,你怎么会认为我不知道里面很危险呢?”谢怀珉很拽,“我可是大夫,救死扶伤是我的义务。吴少爷,换你会怎么做?”

    吴十三气得头发倒立,“你总是有理由的!我说不过你!”

    说完转身就走。

    谢怀珉啼笑皆非,“真生气了?哎呀呀!我也是很感激你的关心的嘛!十三?吴十三?吴少爷?”

    苑城的百姓们全都沉浸在脱离死亡阴影的狂喜之中,亲人们拥抱啼哭在一起,没人注意到一个正在闹别扭的公子哥儿和一个正在追着他道歉的姑娘。

    谢怀珉和吴十三笑闹了一阵,两人都饿了,暂时停战,找地方吃东西。

    吴十三财大气粗,来苑城半个月,就在周边买田置业。那家地主因为瘟疫的事年初就带着家眷搬去别处,故房子又大又便宜,青瓦白墙,一派江南风格。

    吴十三给谢怀珉专门安排了一间别院。那小院名叫君兰院,估计以前是给小姐住的,小巧精致,花木扶疏。一盆盆夏花正开得鲜艳,石榴树上却是已经结着小青果子了。

    谢怀珉之前两个月都过得是难民般的生活,如今从贫困线下一下跃到了小资之上,视觉差异太大,兼给这微薰的风一吹,顿时觉得脑袋发晕。

    她用过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哼着小曲出门纳凉。才刚刚绕过蔷薇架,看到了站在矮竹下的那个天青色背影,所有的轻松惬意立刻烟消云散,泼了冷水一样清醒了过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过这并不重要。

    谢怀珉定了定神,然后走过去,拂衣下跪,“下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6章故人真面目

    宇文弈转过身来。他英气的眉正不愉快地皱着,眼睛里带着严厉和不解。

    在他眼里,地上那个跪着的身影有种说不出来的刺目。

    谢怀珉穿着藕荷色的家居衣裙,倒显得不那么瘦了,梳洗过还半湿润的头发搭在肩上,垂在脸庞边,衬得脸只有巴掌大,象牙白的皮肤晶莹光洁。虽然低头顺眉,可是眼珠子却在睫毛下转个不停。

    那一刻,他一直有点躁动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托——看到她的确是安然无恙的。

    “起来吧,地上凉。”平淡的语气。

    “谢陛下。”谢怀珉站了起来,头却没抬起来。

    “你知道是朕?”他很好奇。

    谢怀珉答道:“陛下曾赐下官一把伞遮雨。虽然公公没说,可是臣见伞是内廷后宫之物,料不是一般官员可以用的。由此推理下去,不难猜出陛下的身份。”

    宇文弈不由浅浅一笑。

    “你很聪明。”

    “陛下过奖。”谢怀珉不卑不亢地谢道。

    宇文弈从竹林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

    “这次江南瘟疫一事,谢大夫功劳甚巨,尤其鼠疫一事,可称中流砥柱。你,又立一伟功!”

    谢怀珉却欠身道:“臣下的功绩是由百姓的性命换来的,臣宁可不要这功名,只求百姓合家安康,安居乐业。”

    宇文弈的笑意加深,盯着她已经低到只看得到头顶的脑袋。

    “你说得很多。不过谢大夫立了功,就应该论功行赏。”

    谢怀珉眨了眨眼睛。再谦虚,这时候耳朵也竖了起来。只听皇帝说:“今天起,你就领内医监朱医,五品太医侍官,殿上行走。”

    谢怀珉终于抬起脑袋。

    连跳四级直接由原来的普通科室员工升做了副厅级干部,天上掉金子也不为过。锣鼓轰鸣,鲜花礼炮。小谢大夫谄媚一笑,立刻要下跪磕头行大礼。

    只是这膝盖还没挨着地,手腕就被一把抓住。

    “说过不用了。”虽然是带着命令的语气,可是话却很温和。

    谢怀珉愣愣地站直,看了看被宇文抓住的手,又看了看高贵的皇帝,一时有点糊涂。

    下一秒,宇文弈松开了她的手,神态冷漠,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谢怀珉下意识地抚上手腕,两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后来还是宇文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说你功劳甚巨,还因为你发明的汤药在治疗鼠疫上,功效明显。医局里诸位老太医对此交口称赞。秦国前些日送来国书,千金求药方,还请你去秦国一趟。”

    谢怀珉惊愕,“陛下没同意吧?”

    “同意什么?”皇帝装糊涂。

    谢怀珉忙说:“就是去秦国的事。臣可不想去他们那里啊。上次如意膏一事估计他们都恨死我了。这次鼠疫地都是顺水而发,我总觉得也和他们离不了关系。我要去了秦国,怕是要被挫骨扬灰。陛下看在我有功的份上,可怜可怜我吧!”

    宇文弈听她这番话觉得十分有趣,不由破天荒地想作弄她,“可是如果不同意,两国交恶,战乱生起,生灵涂炭,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谢怀珉到底不是吃素的,她理直气壮地说:“国家兴亡是全民责任,不能推到我这一个友邦人士头上吧?更何况堂堂大离国力昌盛军备齐全,怎么会叫秦国阿三占了便宜。陛下与其在这里无限假设,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如意膏事上。这次江南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生机,若秦国乘机在民间推销如意膏,骗百姓吸食来短暂忘却痛苦,这市场前景很大。大离可就危险了。”

    宇文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谢怀珉忐忑,急忙道:“臣说错话了?”

    “不。你没说错。”宇文弈声音低沉,“你想得十分周到。朕没有看错你。”

    谢怀珉见缝插针地拍马屁,“陛下英明。”

    宇文弈轻轻笑了笑,“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后日随朕一同回京去。”

    “是。”

    宇文弈往外走去,临要出院门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说:“你的功名,并不是已死百姓的命换来的。而是因你而幸免的百姓赋予你的。”

    谢怀珉惊讶地望着他。离帝却从容转身,大步离去。

    谢怀珉抓了抓头。领导的心思真是很难猜啊。

    吴十三在围墙外探头探脑,不留神被谢怀珉瞅到。

    “姓吴的!你给我滚过来!”小谢咆哮。

    吴少爷很委屈地一点一点蹭过来,“那个……人家……其实,不姓吴!”

    “管你姓吴还是姓楚。”谢怀珉阴森森地笑着,“你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吴十三觉得很郁闷。在他完美的计划里,他的身份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揭露的。他的计划里有英雄伟业,有佳人倾心,有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壮志男儿。到时候小谢充满梦幻地问,十三,你究竟是谁?他这才开口娓娓道出身世来。

    而,不是像现在,被谢怀珉这丫头毫无风范地指着鼻子逼问:“你到底说不说?”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吴十三揉着太阳穴。

    “你让我想想。”

    谢怀珉讥讽:“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瞧你这日子过的。”

    吴十三沮丧,“都配合了一年了,怎么就不再多配合一下?”

    “我倒想啊!”谢怀珉丢他一记白眼,“其他倒罢了,你把皇帝都招来了,我还能装聋作哑吗?你说,要是我哥是皇帝,那我是什么?”

    吴十三白痴得无可救药,“是什么?”

    谢怀珉爆走。

    吴十三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终于不再犹豫,大叫起来:“我说!我说!我是津陵府吴王,宗室里排行十三!先皇是我姑妈!”

    “哦。”谢怀珉恢复正常,“原来是吴王殿下。”

    吴十三问:“听说没?”

    谢怀珉摇头,“从来没。”

    吴十三倒地,“津陵啊!姑娘美,小伙儿俊的津陵啊!”

    谢怀珉摸着下巴端详他,“还真看不出来。把你脸上那层皮揭了让我瞧瞧。”

    吴十三这次是真的给吓到了,哆嗦,“你你你……你知道我易了容?”

    “我还看得出你打了粉呢!”谢怀珉嗤笑。

    她自吹自擂:“吴王爷,不瞒你说,我可是医圣张秋阳的闭门弟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你脸皮上那点小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但事实是,两人认识大半年后,一日吴十三醉酒跌到地上,谢怀珉去扶,看到他的脸擦着桌角起了一层皮,这才发现这小子脸上覆盖了一层东西。当然这事谢怀珉这辈子都不会说的了。

    吴十三被鄙视过后,去卸妆。

    程序还挺麻烦的,专门的药水倒在洗脸盆里兑开,雪花膏似的东西涂脸上,泡软了,再用盆子里的药水洗去。

    弄了半天,终于得见天日,谢怀珉好奇地凑过去仔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立刻悲从心中来。

    “十三……”谢大夫的声音都在发抖了。

    吴十三克制不住的得意,“怎么样?帅不?不是我自吹,皇家那么多孩子,就我和皇帝的长相可一较高下。”

    “的确。的确。”谢怀珉一脸悲晾怜悯,伸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脸皮,忽然信心百倍地一掌拍在吴王爷的肩上。

    “放心好了,十三!看在我们哥们儿情谊的份上,我今天不睡觉都要给你配好膏药,保管药到痘除,不过敏,不复发,见效快,没有任何副作用!你明天好好睡一觉,后天就是一条好汉了!”

    吴十三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

    谢怀珉找镜子,“自己看看吧。”

    镜子一张小白脸,眉飞目明,高鼻薄唇,嘴带风情眼带桃花,是副好模样。只是……

    “这镜子没擦干净?”

    “白痴!是你脸上的痘!”

    镜子掉地上,哗啦一声,好在是铜镜子摔不破。

    “小谢——”吴王爷扑过去,“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没法见人了——”

    谢怀珉耐心问他,“你多久没卸妆了?”

    吴十三说:“卸妆很麻烦啊,我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脸……”

    谢怀珉的脸也跟着抽搐,考虑不做那药膏了,直接把这个家伙敲死了事。

    吴十三不甘心,花痴地问:“虽然如此,可是你难道不觉得我还是很帅的吗?”“是啊,是啊!”谢怀珉敷衍地笑,“如果痤疮、粉刺和暗斑也是流行的话。”

    吴王爷又捧着镜子哀叫个不停。

    吴十三写在护照上的名字叫宇文烨,谢怀珉提议改叫他小叶子,遭到当事人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叫他十三。

    吴十三脸上的痘痘们十分有战斗精神,并不甘愿退出舞台,虽然在节节败退,但是始终有不少顽固分子占据着根据地不撤退。

    谢怀珉没了耐心,以一句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失调为理由打发了早过了发育期多年的吴王爷,要他吃素多喝水,就此不再配新药。

    她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如今他们一行人正在回京城的路上,旅途漫长,队伍里还有一个不肯透露身份的皇上。跟领导出门是非常麻烦的事,要把他侍候好,伺候开心。国家领导,还要提防刺杀。谢怀珉每天提心吊胆的跟在皇帝身后,自然没那么多心思给吴王爷治痘了。

    宇文弈还算一个好伺候的主子。他话少好静,生活上没有过多讲究,也不挑剔下人。只是他这次出宫,本来有意考察民情,所以原本十天就可以回到京城的路途,被一拖再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水稻田里已经可以看到青色的穗子,没有经受天灾瘟疫的百姓安静平和地生活着。

    今日正逢集市,大街之上来往游人如织,商贩们的叫卖声,百姓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特意打扮过的小姑娘们结伴而行,流连于胭脂首饰摊。孩子站在卖糖人的铺子前不肯走,哭得一脸鼻涕,母亲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无奈地掏了铜板。

    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发出善意笑声。一个买胭脂的小姑娘也望过来,忽然看到人群里几个人,脸突然红了,急忙拉了拉同伴。

    人流之中,那几个人倒是十分显眼。

    宇文弈高大英挺,气宇轩昂,虽然一身蓝色儒衫十分简朴,可是王者千均之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掩饰住的。一路走来,两旁姑娘少妇都纷纷侧目,交头接耳。

    宇文弈长这么大,一直是人上之人,却也从来没被这么盯过,渐渐有点招架不住。只是他表情温和一点,姑娘们就吃吃笑;他表情冷酷一点,姑娘又齐齐抽气,真是有点左右不是,简直莫名其妙。

    比起一本正经的皇帝陛下,吴十三和谢怀珉两个人简直像刚从山上下来的猴子。

    集市热闹,到处有卖吃的,谢怀珉毫不客气就拉着吴王爷掏腰包。吃完了羊肉串又吃煎饼果子,吃完煎饼又要买炒豆子。

    谢怀珉这几个月支援灾区,自称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经常饭吃到一半就有人来叫我去办事,我还不得不把嚼了一半的饭吐出来啊。”谢大夫描述得绘声绘色。

    吴十三缩脖子表示太恶心,“你说的这事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有吗?”谢怀珉哈哈笑,忽然又大叫,“啊!糖炒板栗!是糖炒板栗!十三十三我要吃!”

    吴十三这个冤大头只有继续掏钱,结果一摸,只剩两个铜板了。

    他这倒高兴了,“看!刚才给你买那个簪子都把钱花完了!我就说那块劣玉有啥好的,你非要买!现在没钱了,今天你啥也甭想买了!”

    谢怀珉把脸挂起。

    这时一块碎银子递到眼前。

    谢怀珉惊讶地转过头去,嘴巴一下张得老大,“皇……大人!”

    宇文弈平淡刻板的表情此刻看来颇有几分黑色幽默,他慢吞吞地说:“拿去用吧。”

    “谢……谢大人!”谢怀珉心惊胆战接过银子,今天是不打算再买东西了。

    老大,皇帝赐的银子,是摆家里高案上上香供着的,谁敢拿来花啊?

    吴十三嘟哝:“真是的,都把你宠坏了。”

    谢怀珉腻歪过去:“十三爷,都是您在宠奴家啊!”

    吴王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旁边卖胭脂头花的一个大娘倒是很三八的凑过来,“姑娘,刚才那个是你家大人?”

    谢吴两人齐转头看她。

    大娘那个热心哟,“你们是外地人吧?哎哟!你们家大人长得那个俊哟!大娘我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你们家老太公老太太得积了多少福气才生得这么一个儿子啊!”

    是啊。谢怀珉心想,普通人可当不起皇帝的啊。

    大娘继续眉飞色舞地说:“你们家大人是做什么的?成亲了吗?我有个表侄女正当年纪呢!”

    “啥?”谢吴两人异口同声。

    大娘自顾自地说:“成亲了也没关系,嫁这样的男人做夫君,当妾也值得了……”

    谢怀珉艰难地打断她的话,“大娘啊。咱家大人的妾,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啊!”

    吴王爷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大娘很得意地说:“我那表侄女娘家做木材生意,家世雄厚,人也是百里挑一的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别说你家大人,就是送去宫里做娘娘都够格啦!”

    那您倒是送啊。

    谢怀珉的眼角已经看到宇文陛下走得有点远了,那些便衣侍卫也都跟了过去了。于是她开始坏笑。

    她每次这么笑,吴少爷就紧张。

    “大娘,”谢怀珉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不知道,咱们家大人,他克妻!”

    大娘惊,压低声音,“比皇帝还克妻?”

    吴十三又开始冒汗。谢怀珉反而更加兴奋,很三八地也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比上头那位要厉害多了!”

    “啊?怎么个克法?”大娘很八卦。

    谢怀珉挤眉弄眼,“娶一个就没一个,到后来连没过门的妾,只是定了亲,都活不下去呢。”

    吴十三笑得比哭都还难看。

    大娘瞪眼张嘴,“乖乖隆地冬,有这么厉害?你家老太爷就不叫人来破破?”

    “有啊!”谢怀珉继续胡扯,“可是那半仙说我家大人这是命。他前世犯了月老,这辈子没有长命红线。是命就改不了啊。”

    大娘哎哟哟地叫着,一脸惋惜。小吴在那头猛咳嗽。

    谢怀珉讲起了劲,停不下来了,“好在我家某一任夫人给生了儿子,所以也不愁没后。我们家大人也不想娶亲了。”

    吴十三喉咙都要咳出血。

    谢怀珉置若罔闻,最后结案陈词:“所以啊,大娘你侄女来晚了,下次请早吧。”

    大娘却忽然一愣,讪讪地低下头去。

    这种情形往往只说明一个状况。

    谢怀珉转过身去,只看到依旧面无表情的宇文陛下,和旁边脸红脖子粗的吴少爷,以及几个脸色发青的便衣侍卫。

    谢怀珉眨了眨眼,缓慢地转过头去,掏出银子递给小摊贩,“老板,二两炒板栗。”

    就在谢大夫借口买东西吃而溜走的时候,大概只有吴王爷不经意间发现,宇文弈又轻浅却温柔地笑了一下——

    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7章笑议当年事

    宇文弈当然不可能为这种小事和一个女人计较。谢怀珉担心受怕几天,见领导没反应,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从那以后,嘴巴严谨了许多,这倒让吴十三的耳根赚得了几日宁静。可是小吴这人也是贱命,谢怀珉罗嗦的时候嫌人家吵,人家现在不说话了,又认为她心理有问题闷在肚子不坦白,反而总跑去逗她玩。

    虽然在往北走,可是天气却一日比一日炎热。谢怀珉自从身中烟花三月后——没错,虽然她自己有时候都会忘记这回事——体温一直偏低,冬天有点难过,可是到了夏天,却比旁人耐得热。所以吴十三等人满头大汗大口饮茶的时候,她却一身清爽地挑着花生米吃。

    还有一个例外,是英明伟大的宇文陛下。

    陛下如端坐皇位一般坐在简陋的饭馆里,喝着侍卫倒的茶水。一杯粗茶能被他喝成龙井雨前之屋。

    忽而想起萧暄。

    多年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习惯,琼浆玉液喝起来也和白开水无异。

    谢怀珉想着笑起来。她想到两人逃离京都去西遥城的路上,那恣意快乐的岁月,简直不像在逃亡。爬山,打猎,烤野味,露营。夜里她冷,他悄悄过来抱住他。两人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点像现在她和十三一样。

    吴十三喝饱了水,提起筷子要夹菜,忽然感觉到一股怪异的视线投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谢怀珉女士两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的心灵震撼了,身体颤抖了,夹到手的鸡腿又滚了回去。

    谢怀珉收起那美妙而诡异的眼神,赶紧一筷子将那鸡腿夹进自己碗里。

    宇文弈低下头,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又往北走了两日,大概是近首都,熟人多了,宇文弈很少出去逛,大伙赶路的进度也快了些。

    谢怀珉惦记着家里的连城小弟弟,早就归心似箭,可是又不能摆脸色给领导看,只得痛苦地享受着这旁人求不来的陪同首长的公费旅游。

    那夜后半夜下起了雨。客栈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打得沙沙响。

    谢怀珉之前治病救人,身心负荷太大,身体亏损厉害。现在虽然轻松赶路,可是还是时常觉得疲惫,整日没精神,有时候在马车上一睡就是半天。吴十三常笑她发了懒骨头。

    白天睡多了,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于是她披上衣服,打算去夜听风雨,吟诗作词,以抒胸臆。

    没想,居然碰到宇文弈。

    宇文弈独自一人坐在栏边,静静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俊雅容貌被昏黄黯淡的烛光渲染得十分柔和,只是过分苍白了一点。

    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珉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珉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珉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熟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珉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珉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珉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珉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屁,因为谢怀珉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珉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珉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珉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珉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露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珉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珉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珉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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