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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武侠修真 -> 山河

正文 山河第2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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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诉我,这样旳行动值得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股热血在沸腾。”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能算得出来,用十五条性命换取一名伤兵的安全是多么不值得。这是一次毫无理智的营救行动,甚至是一次愚蠹的行动。“穆鉴轲大声吼叫道,“但是,谁又能算得出这次行动带给全军的意义是什么?有这样无惧死亡的战士,足可让每一个敌人心惊胆战!我们虽然死了十五名兄弟,却赢得了高昂的士气,直至最终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为曾与那些英勇的士兵们一起战斗过而自豪。”穆鉴轲的语声里似有一团燃烧着的烈火,狂喝道,“侦骑营的兄弟们,现在请告诉我,你们能不能给我同样的自豪?”

    “能,我们一定能!”所有的士兵们都拼尽全力地嘶吼着。“兄弟……”穆鉴轲朝许惊弦缓缓伸出手来,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诚,“欢迎加入侦骑营!”

    一只纯黑色的大鹰振翅而起,正在觅食的几只山雀吱吱乱叫着,惊慌失措地急急逃命,它却视而不见,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冲云霄。

    阴沉的天幕低垂着,雄鹰舒展的双翼扫开碎絮般的云团,锐利的爪子伸缩不定,仿佛要撕碎那铅灰色的天穹。

    伴随着一声尖厉的鸣叫,鹰儿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身来,傲然俯视着大地,宽阔的眼界中是起伏的丘陵、葱郁的山林,横贯东西的大江像一柄巨大而锋利的银剑,把山川剖为两半。大江两岸扎起了无数营帐,手执刀枪的士兵们一队队集结于岸边,口中发出高亢入云的吶喊声。

    水天辽阔,鹰击长空。江面上帆槽林立,船舶相连。一艘战舰由南岸驶至江心,侧向打横,顿时万箭齐发,织成一张充满死亡气息的箭网,朝北岸罩去。与此同时,北岸数架大型抛石机齐齐发动,将数十块重达千钧的巨石投向江中,激起丈高的浪头。^块夹裹着硫磺硝石的巨石正砸在桅杆上,战舰陡然一震,碗口粗的桅杆应声而折,船帆上燃起熊熊大火,缓缓倾斜的战舰把士兵抛入江中,眨眼间就被奔腾湍涌的江涛卷走。更多的战舰驶来,更多的士兵前赴后继,也引来了更多的箭支和石块……雄鹰在战场的上空盘旋,锐利的鹰目在厮杀的人群中搜索着。对于鹰儿来说它不明白战争的意义,更不理解同类之间为什么要进行毫无必要的残酷厮杀,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正处于交战的某一方,它关心着他的安全。

    从那一张张沾满血污、充满杀汽的面孔中,鹰儿并没有发现主人。它不安地鸣叫着,以战场为中心绕着圈子,掠过被鲜血染红的大江,朝更远的地方飞去,不断扩大搜索的范围。终于,在远离战场十几里的地方,那个熟悉的身影跳入它的视线之中。尽管骑在白马之上的那位战士头戴铁盔,身披轻甲,但它依然能够感应到主人身上那独有的气息。

    人鹰之间心有灵犀,那名战士也同时抬起头来,望见了高空中的雄鹰,眼睛蓦然一亮。数天不见,他的面容更加刚毅,目光更加坚定。

    鹰儿□中发出一声欢叫,从空中俯冲而下……它渴望扑入主人的怀抱,让主人那温厚的大手抚摸自己的羽毛。但是,主人轻轻摇首,并没有发出让它降落的口令,却忽然从背上取下长弓,对着它虚拨一下弓弦——那是鹰类最为忌惮的声音。它知道主人不会伤害自己,它能够体会到主人的心思与一丝若隐若现的危险,疾速下沉的身体陡然一折,再度飞至高处。主人脸上浮起一丝鼓励的微笑,身影随即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入林前几不可察地朝它挥了挥手。

    鹰儿在空中盘旋数圈后,方才恋恋不舍地朝南飞去。只要得知主人安然无恙,它就已是满心欢喜。鹰儿越过战场,越过大江,在一座小山头前缓缓降落,最后停在一位白衣少女的肩头。

    少女抚着鹰儿的羽毛:“小家伙,你看到他了吗?他一切都还好吗?”鹰儿发出一记短促而欢快的叫声,算是回答,少女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每当主人叫它“扶摇”的时候,会让它感觉到自己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王者;而每当从这位少女□中听到“小家伙”三个字时,那抑扬顿挫的音节里有一种莫名的愉悦,会让它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雏鹰。

    少女遥望北方,轻叹一口气,喃喃念着:“臭小子;你一定要小心点啊……”鹰儿好奇地望着少女;虽然不懂她的话语,却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样牵挂着主人的安危。在鹰的世界里;除了唯一的主人之外;只有同类和敌人。可是这位少女却让它有一种奇异旳情结,她既不是它的同类,但也绝对不是她的敌人,它像信任主人一样信任她。或许,因为它知道她与主人之间,也有一种微妙的灵犀。

    战争只是刚刚开始。叛军凭借着地形的优势不断派出战舰发起挑衅,缺少战船的朝廷大军只能在岸边做战略性的防御。但交战双方都很清楚,这只是不伤皮毛的小规模冲突,随着军需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等到明将军的部队造好足够数量的战船强行渡江之时,才会打响第一场战役。

    没有人相信叛军可以守得住长江,那只是一道消耗资源的屏障,真正的决战将会发生在云贵高原的山地、沼泽、丛林之中。双方隔江的对峙更多的是出于心理上的考验,以拼死而搏的姿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一旦朝廷大军久攻不利;低落的士气将会影响到全局的作战。为免伤亡过重,明将军传令三军佯攻宜宾牵制叛军,暗中却秘密派出侦骑营,沿江捜寻更适合渡江的地点。

    穆鉴轲亲自率领侦骑营一行六人,沿江找寻地势平缓、便于快速搭建浮桥之处,以便大军渡江或是派出先锋部队突袭敌军的后方。为免对岸敌军的瞭望塔有所察觉,他们尽量远离江岸,不时闪入山野密林之中。但已经往下游走出了十余里,依然没有发现合适的渡江地点。

    许惊弦这几天过得很快乐。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侦骑营的战友都已经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紧张的生活与和谐的气氛让他过得非常充实,有时会不知不觉把自己当作士兵中的一员,浑然忘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直到他看见了扶摇,与爱鹰重逢的喜悦瞬间被一丝不安所代替:叶莺是否就在附近?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放鹰,还是有意对他传递某种信息?是否出自丁先生的授意,提醒他应该尽快混入中军,盗取那关键的物品……

    许惊弦担心周围的战友生疑,并没有发出□令让扶摇降落,反而有意闪入山林避开扶摇的视线。他望着鹰儿远去的影子,陷入沉思之中。

    诸人来到山脚下一片林地之中,马不解鞍,人不脱甲,就在马背上取出清水干粮稍作休整。几名战友见许惊弦神思不属的模样,拿他打趣。穆鉴轲却是警惕地望着四周,林地中异样的寂静让他隐隐嗅出了一丝危险。

    忽就听到弓弦疾响,登时人喊马嘶。:一位战士发出一声惨呼,喉头上赫然插着一支长箭,眼见是不活了,几匹战马亦倒在血泊之中。

    穆鉴轲大喝一声:“有敌人,各自隐蔽!”话音未落,乱箭如雨般从密林深处射来,又有一名侦骑营战士身中数箭,颓然倒下。按袭来的箭支计算,敌人的数量足有百人,而且个个身手高强,箭法精准,能够透过树干枝叶直中目标,必是叛军中的精锐部队。

    事发突然,此地距离三军大营只有十几里,谁也想不到竟会遭遇这么多的敌人,眨眼间已有两人当场阵亡,四匹马受到重创,另有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挣扎着在地上挪动,另一名失去战马的士兵连忙赶上前去,把受伤的战友拖入一棵大树之后。

    穆鉴轲反应快捷,及时抽出长刀格飞几支暗箭,耳中听到四面八方传来衣袂飘飞之声,无数敌人正快速朝他们移动过来,瞬间已成合围之势。

    穆鉴轲心知敌人偷渡潜入江北,既敢出手,必有十足把握全歼己方六人,而目前只有他与许惊弦战马无伤,或有机会脱身,侦骑营中许惊弦的武功最高,只要自己能阻延一时,他必能冲出重围……

    情势已不容穆鉴轲多想,他一咬牙痛下决断,对许惊弦大喝一声:“快回去报信。”挺刀反朝敌人杀去,此举无疑已将自己置于绝地。尚未接近受伤的士兵,猛然听到头顶响动,他并不抬头,一刀劈去,惨叫声中,一位身着当地百姓服饰的瘦小汉子从树上摔了下来,与此同时,穆鉴轲身下一轻,胯下坐骑已被密林中探出的一柄长枪刺中,人立而起,将他抛下马来。

    许惊弦却是怔立当场,令他震惊的不是乍然的偷袭,而是敌军袭来的箭支中竟然没有一支射向他……他听到穆鉴轲下令,不假思索纵马奔出,敌人虽已围拢,却并没有人朝他攻击,似乎有意放他逃生。

    又是一声惨叫传来,受伤的那名战士正背靠大树喘息,不料头顶上一根半尺长的尖刺蓦然扎下,由他百会穴剌入,再从嘴里迸出,立时毙命。

    另一名士兵听到同伴的惨呼,转身查看,却见一位身长不足五尺的侏儒由树叶中一闪而没,嘴角还噙着一丝残忍的冷笑,正惊疑不定时,猛然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疾速掠过他身边,冷光乍现。他拼力一刀劈去,未中目标,却觉自己胸□一凉,低头只瞧见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端然钉在他的胸膛上,蜿蜒的血丝像一条灵动的小蛇般从匕首的血槽中渗出……战况惨烈,才不过几个照面间,四名战士先后阵亡,只剩下许惊弦与穆鉴轲。

    穆鉴轲在地上打个滚,背靠大树,眨眼间十余件兵器由头顶、身侧、地底等各方位同时袭来,既有战刀、长枪、短匕、战斧等普通兵刃,亦有锥刺、铁盾、横槊、尖铤等中原武林极少见的奇门兵刃。他只能勉强挡过几记致命的袭击,身上立刻现出几道血痕。有几人面目扁平,皮肤粗糙,一望而知并非汉族人氏,或许是五槎国的高手。

    穆鉴轲心知绝无幸理,置生死于不顾,只求多杀几个敌人,对再度袭来的兵器不避不让,狂喝一声,瞅准左首冲来的一人一刀劈去。却见那人冷哼一声,也不用兵刃抵挡,双掌疾合,竟以一双肉掌凌空夹住穆鉴轲的战刀。

    穆鉴轲心头巨震,但见那人身材高大,一头乱发遮去半张面孔,散发出凛然杀气的两道目光阴寒如箭,正死死盯着自己。他用力抽刀,却是纹丝不动,心头一声暗叹,面对如此高手,纵然自己身上无伤,只怕也不是他十合之敌,何况周围还有那么多敌人……

    穆鉴轲虎吼一声,弃去战刀,从怀中抽出贴身短刀,再朝敌人扑去。搏虎团的战士从来无惧战死,只会越挫越勇。忽听一声狂吼在空中炸响,一人一马直撞入战团之中,一个敌军闪躲不及,被战马铁蹄踹飞数丈,痛得满地打滚。

    原来许惊弦本已逃出重围,但回头见到平日朝夕相处的战友刹那间死伤遍地,怒火在胸中炽烧,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只想着如何先救出穆鉴轲,掉转马头重又杀了回来。

    穆鉴轲大骂道:“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快滚!”

    许惊弦全不理会,俯身将穆鉴轲拉上马来,双脚用力一夹,“木头”心知主人遇险,长嘶一声,奋力往林外奔去。敌人皆是步兵,只要能拉开距离,便有机会脱险。

    穆鉴轲心知敌军全是高手,战马负着两人的重量速度大减,恐难逃生。他心一横,在许惊弦耳边大喊道:“你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别让兄弟们白白牺牲!”猛然一拧腰,竟又从马背上跳了下去。

    许惊弦见穆鉴轲如此刚勇果决,更不愿弃他而去,明知此刻返回相救实为不智,却还是忍不住勒马回身。稍一犹豫间,忽听到一个低而沙哑的声音道傻小子,还不快回去报信。“这是内功高手传音入密之术,声音却极为熟悉。他目光扫处,敌军那领头者乱发披肩,正是日哭鬼。

    许惊弦恍然大悟,丁先生曾说过在必要的时候给他立功的机会,甚至牺牲一些人保证他立下军功,从而获得混入中军的机会……怪不得敌人不但不朝他进攻,反而放他逃生。可是,若现在回去报信,明将军大军顷刻即至,他又怎么忍心陷日哭鬼于险境之中?

    只片刻的工夫,数名叛军再度把穆鉴轲围住。许惊弦知道日哭鬼为保证自己独立军功,必置穆鉴轲于死地。眼见穆鉴轲拼力砍倒一人,亦同时受到几处重击,鲜血四溅之时犹对着他大声吼道:“快走,来生我们再做兄弟!”

    听到这个曾经那么轻视自己的人叫出这声“兄弟”,许惊弦脑中一热,再也顾不得许多,狂啸一声,再度放马冲过去,掌中显锋剑已然出鞘,剑锋闪处,数件兵器齐断。穆鉴轲连中数招,早已神智不清难辨敌友,一刀又朝许惊弦劈来,但已是强弩之末,软绵绵的全无劲道。

    许惊弦夺过穆鉴轲的战刀,拦腰抱起他放在马鞍之上,反身又朝林外冲去。那些叛军皆得日哭鬼号令,只对他虚张声势,并不下杀手。反倒是日哭鬼见许惊弦执意相救,唯恐穆鉴轲生疑,一掌朝他拍来,掌至中途,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道灿若烈阳的剑芒罩住全身,而那剑芒中心偏又冷若千年寒冰,霸道至极。日哭鬼大惊之下急忙撤掌后跃,方才避开那冷热交集的诡异剑芒。若非许惊弦最后关头及时收手,这一剑必会将日哭鬼的手腕斩断。

    日哭鬼不料昔日的顽皮少年武功高明如斯,既惊且喜,挥臂止住手下的追击,望着许惊弦远去的背影,低低叹了一声。m4xs.com

    穆鉴轲左臂受到钝兵器重击,已然折断,腰背上无数伤口,最致命的是腹部一记刀伤,被生生割开一道半尺长的口于,内腑隐约可见。

    许惊弦见他浑身浴血,连点几处穴道根本止不住血流,再不得到及时救治绝难活命,驰马往军营狂奔,口中喃喃念道:“木头,木头,快跑啊。”

    穆鉴轲无力地翻翻白眼,笑骂一声:“见鬼,现在我还跑得动么?”话音未落,咯出一大口鲜血,终于昏了过去。

    一路急奔赶回军营,远远望见一名将官,许惊弦顾不得行礼,对他大叫一声:“侦骑营汇报,下游十里处有化装成百姓的敌军,人数约有百名……”也不等那将官回答,带着昏迷不醒的穆鉴柯直奔军医处而去。

    军医处靠近战场半里,由十余座帐篷临时围成一片营地。许惊弦急急赶来,抱着穆鉴柯直闯入营:“大夫,快救救他……”突然一怔,但见营地中密密麻麻摆放着数百张行军床,每张床上都躺着流血的士兵,角落上是数排蒙着白布的尸体,还有许多伤兵分不到床铺,只能在地上痛苦地号叫辗转。残缺的肢体、血腥的味道、垂死的呻吟集结在一起……像是人间地狱。

    决战尚未开始,伤亡已然惊人。或许对于数十万大军来说,这只是极少数的伤亡,但对于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来说,那都将是终生难忘的凄惨一幕。这一刹那,许惊弦才真正体会到战争的血腥与残酷,那是当权者争名夺利的竞逐赛场,也是死神永不缺席的饕餮盛宴。

    许惊弦拦住一位军医:“大夫,请快着手救治他。”

    军医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穆鉴轲的伤势,淡淡地道:“伤得太重,回天无术,救不了了。”转身往另一位伤兵走去。

    许惊弦大急,一把揪住军医:“医者仁心,怎可见死不救?”

    军医叹道:“不是不救,是救不了。”

    “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救不了?”军医瞪他一眼,置之不理。

    许惊弦强压怒气:“这位是侦骑营的穆统领,你一定要救他。”

    军医指着帐中无数伤兵道:“这里只有伤者,没有将官。”

    许惊弦还想再劝说,旁边一人上前推开他,不耐烦地道:“你不要在这里碍事,再不走我就叫卫兵了。”看来是管理军医处的医官。

    许惊弦大怒,手按剑柄道:“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医官视若不见,大声道:“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位士兵应声赶来,许惊弦一咬牙,手臂轻挥处,几名士兵皆是手腕一麻,已被剑鞘击中,刀剑砰砰落了一地。

    锵然一声,显锋剑已然出鞘,雪亮的剑刃直抵在那位医官的咽喉处,许惊弦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明将军治军极严,从未有人敢如此当众闹事,一时众人都怔住了,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场面。那医官见许惊弦眼神凛然,状如痴狂,暗忖若不是从他意只怕真会被一剑杀了,颤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救他。”几位军医无奈接令,把穆鉴轲抬到一边,着手施救。

    一旁的伤兵七嘴八舌道:“混小子,有本事杀几个叛军,到这里逞什么威风?”“等着受军纪处置吧……”“侦骑营算什么,老子冲锋营死了三十多个兄弟了……”“我看他是个重情义的好汉,拜托大夫,可一定要救下那个人啊……”“统领的性命要救,士兵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么……”不屑者有之,鼓励者有之,不一而足。

    许惊弦对周围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显锋剑尖始终抵在那医官的咽喉要害处,目光只盯在穆鉴轲身上,诚心诚意地祈祷他能恢复过来。尽管穆鉴轲曾对他抱有极深的成见,彼此间不无怨意,但误会消除后感情见厚。而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许惊弦亦知道穆鉴轲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将官,敬他为人耿直坦荡,不知不觉吧他当兄长一般亲近。所以拼得受军纪处罚,也决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不治身死。

    可是,当接触到周围或淡漠、或哀求、或轻蔑、或钦佩的目光,他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平静。此举或能救穆鉴轲一命,但也会因此耽误其他伤员的治疗时间,甚至害无辜者送命……他无意再去评判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只觉全身疲累至极,心底无比痛恨这场战争。

    帐帘一掀,几人大踏步而入,霎时帐中静了下来。许惊弦抬头望去,正迎上明将军那一道威严的目光,顿时入中刀枪。一震之下,掌中显锋剑已垂了下来。

    明将军正在前线督战,忽闻军医处有人闹事,还道是士卒哗变,所以匆匆赶来。恰好看见许惊弦剑指医官,逼着救治穆鉴轲的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明将军冷冷吐出两个字:“绑了。”

    刹那间,许惊弦脑海中闪过不顾一切刺杀明将军的念头。他自知此次违纪后果极其严重,纵是斩首示众亦不为过,与其束手就擒倒不如拼死一搏……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尽管他现在武功大胜往昔,但也绝非明将军的对手,行刺失败绝无生还之望,唯有赌一把性命,当即抛下显锋剑。

    明将军的两位亲卫走上前去,一左一右邦起许惊弦。

    明将军瞪着他,面色阴沉:“知道我为何绑你么?”

    “属下为救统领扰乱军医处秩序,有违军纪,理当受罚。”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许惊弦缓缓道:“属下曾在心头立下重誓,决不会再让自己的亲人朋友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还曾立下另一个重誓,一定要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

    明将军微微愕然,望向周围的伤兵:“大家说,他的做法值得原谅么?”

    周围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开口试探地道:“将军,不要处罚他了,就让他去战场杀敌吧……”此话引来众人附和。许惊弦的做法虽然不妥,但他营救战友之举却博得了大多数战士的认可。

    明将军颔首,淡淡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责二十军棍。”

    军令如山,众人不敢再求情。当下有人按住许惊弦,不由分说打了二十军棍。虽然执棍用刑的军师对他颇有同情之意,但在明将军面前谁敢藏力?等二十记军棍打罢,许惊弦早已皮开肉绽,痛的呲牙咧嘴。

    明将军直视许惊弦双眼:“你服气么?”

    许惊弦唯恐被他认出自己,避开目光:“属下心服口服。”

    “口是心非!”明将军大笑,“我且问你,你可懂医术?”

    许惊弦还道明将军要借机折辱自己,闷着气摇摇头。

    明将军道:“战时讲究效率,如果为了救治一位濒死的重伤员,而放弃另外数名更有治愈希望的伤者,殊为不智。医者对伤势有专业的判断,任何人也无权干扰,”

    许惊弦忍不住分辨道:“穆统领是当年搏虎团的战士,又身为侦骑营统领,他的一条性命足抵得上数人……”

    明将军大手一挥,截断许惊弦的话:“对于高级军官的抢先救治,是从全军的利益出发,而不是源于任何私人的理由。莫说是穆统领,就算是我本人受了伤,也必须听从军医的安排。”他环绕四周的军医与伤兵,手指帐前“军医处”三个字,决然道:“在这里,没有人情,没有军职,每一名伤员都是为国尽忠效命,无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只要置身于这个营帐里,所有的伤员都有资格受到与我相同的尊重,得到相同的照顾!”

    众伤兵齐齐动容,明将军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最高褒扬,也是对他们最大安慰,足能比得上世间任何灵丹妙药。刹那间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伤痛,高声呐喊以表心态,恨不能立刻奔赴战场,奋勇杀敌……他们愿意为这样的统领流血牺牲拼尽所有力气。

    许惊弦亦觉得胸中热血上涌,却拼命压抑住自己将要沸腾的情绪。明将军是他的仇敌,他不愿对明将军产生任何好感,宁可固执地认定这只是一位三军统帅为了收买人心、鼓励士气的必要手段。

    “有军情稟报。”

    “报上来。”

    一名传令兵进得帐内,对着明将军单膝跪地:“得侦骑营情报,下游十里处发现敌情。孟将军率一千兵马前往查探,与近百名身着百姓服装的敌军遭遇,毙敌四十八人,己方阵亡三十六人,伤—百二十人。”

    明将军沉吟道:“以千人战百人,伤亡还如此之重,敌人可谓是叛军中的精锐。可曾擒下活□?”

    “敌军皆怀死志;一旦受伤被擒皆吞服口中毒丸,并无活口。经查看,尸体怀中都暗藏着引火之物。”

    “敌人是想烧我粮草辎重,责令三军严加提防,退下吧。”传令兵退出帐外,明将军望着许惊弦:“是你传的信么?”

    “是!”许惊弦点头应承,心里却牵挂着日哭鬼的安危。又想到这死去的四十八名叛军高手竟只是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更感不安。不知需要盗取的那件关键物品到底是什么,竟让丁先生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明将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按理说本可将功折罪,但军棍都已打了,叫我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再还我几棍?”众人一起笑了起来,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许惊弦以退为进:“属下不求赏赐,唯求穆统领安然无恙。”

    明将军望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穆鉴轲,叹了口气:“尽全力抢救穆统领。至于你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子,看来倒需要我好好管教一番……”他的视线转向许惊弦,面色一整,“吴言听令,立刻去亲卫营报到!”

    许惊弦一怔,按理说他只是侦骑营一名普通士兵,凭此功劳可以任命为掌管数十人的小队长,如果能成为侦骑营副统领就已是破格提拔,却万万未料到竟被明将军收入亲卫队之中。虽说在职位上并无晋升,但能够成为三军统帅的贴身近卫,不但是每个士兵最大的荣耀,更有机会接触到军中核心机密,实在是意外的收获。但他唯恐被明将军瞧出破绽,脸上不敢露出任何喜悦之色:“请将军恩准属下等到穆统领苏醒后,再去报到。”

    明将军将显锋剑轻轻挑落在许惊弦身边:“带上你的剑。记得以后只许刺向敌人……”在士兵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去。

    周围的士兵看到许惊弦因祸得福,能够进入亲卫营,皆是啧啧惊叹,心生羡慕。许惊弦却是一脸木然,呆看着军医抢救穆鉴轲,脑中一片紊乱。

    虽然他已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却全无意料中的欢喜。这些天他不断地自问:如果刺明计划执行成功,明将军死后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统帅遇刺,定会全军散乱,兵无斗志,而士气大振的叛军势必反守为攻,此消彼长之下,若是无心恋战的朝廷大军溃败,被叛军攻破防线,北袭中原,又将会害死多少无辜将士,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且不论泰亲王能否重夺王位,试问乌槎国数万大军能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么?历史上借外夷之力篡位,最后反被异族吞并的例子不胜枚举,一旦乌槎国大军长驱直入中原腹地,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许惊弦一念至此,背上冷汗直流。

    林青对他恩重如山,他与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但他又怎能执著于私人恩怨,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

    毕竟前段时间许惊弦只是侦骑营的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接近明将军,这些想法只是偶尔浮现心头。而如今机会已经摆在面前,他必须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以免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许惊弦心乱如麻,一时难以抉择,索性抛下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穆鉴轲的伤势上。经过军医精心治疗,穆鉴轲虽仍昏迷不醒,但看他面色已不似初时那么苍白,应该有所好转,渐渐安下心来。

    他又想到日哭鬼率部潜伏,却为了让自己立下军功而故意现出踪迹,导致伤亡惨重,也不知他现在是否成功脱险。若因此而受到什么伤害,自己心中何安?自己虽曾立誓保护亲朋好友,可是人生无常,岂能事事如愿?

    而在林地中出手相救穆鉴轲时,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显锋剑忽现寒热交集的剑芒,几乎控制不住,差一点失手斩下日哭鬼的手腕。回想当时的情形,急怒攻心之下一剑出手,似乎无意中将散于体内各经脉的内力调集起来,或是被内力所迫,显锋剑方能骤然展现那无坚不摧的剑芒吧……他自从得到显锋剑以来,只在涪陵江边小船中与叶莺动手过招,尚未全然了解其性能,而此剑既然能被兵甲传人斗千金誉为“天下第一神兵”,恐怕绝非仅限于剑刃之锋利,应该还有许多潜能可挖掘。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穆鉴轲发出一声呻吟,已然醒了过来。

    许惊弦大喜:“穆头,你没事了?”

    穆鉴轲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敌人;报信……”

    许惊弦低声道:“放心吧,敌人都被杀退了,我还因此被调入亲卫营。”

    穆鉴轲虚弱一笑,目光中满是欣慰与鼓励,心头一松,又昏然睡去。

    许惊弦问军医道:“他能复原么?”

    军医叹道:“这汉子的身体可真是硬朗,一般人受这么重的伤早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他居然撑了过来,只要再好好静养数日,便无大碍了。”

    许惊弦松了口气,对军医歉然一笑:“方才多有得罪,大夫莫怪。”

    那军医倒也不记仇,反倒开起了玩笑:“嘿嘿,好歹混个面熟,下次等到你小子受伤的时候给你上些好药。”

    许惊弦豪然大笑,拍拍军医的肩头,学着那些军士的□气大大咧咧地道:“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老子武功高强,可没那么容易受伤。”

    许惊弦离开军医处后,径往亲卫营行去。

    作为明将军最为信任的亲卫营,不但要负责保护明将军的安全,亦要照顾其起居饮食,所以设于中军大帐与帅帐之间,由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亲自管理。

    许惊弦走到半路,忽听旁边的一座帐篷中有人招呼道:“你就是侦骑营的吴言么?〃声音古怪,似夹杂着一丝胡音,却是十分熟悉。

    许惊弦转头瞧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帐前,宽袍长袖,面若重枣,满脸虬须,目光炯然,正望向他,竟是容笑风。

    容笑风本为高昌望族之后,明将军领军平定北疆,高昌灭国,容笑风便率残部在隔云山脉中建立笑望山庄,力抗明将军大军。十年前,许漠洋得巧拙大师临死传功,带着巧拙大师的拂尘与偷天弓的样图,会合林青、杜四、杨霜儿、物由心等人来到笑望山庄,并借引兵阁的定世宝鼎,集三才五行之力炼成偷天神弓。其后在幽冥谷中,流转神功震碎换日箭,林青初战明将军受挫,容笑风甘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京师,从此羁留于将军府。四年前许惊弦在京师曾与他相处多日,并阴错阳差收下扶摇,想不到在这里又再重遇。

    四大家族英雄冢弟子物天晓表面上是京师八方名动之机关王白石,暗中却投身御泠堂,做了御泠四使中的紫陌使。容笑风曾与之交好,借飞鹰暗中替御泠堂传递消息,亦导致了四大家族中温柔乡派在京师的卧底、琴瑟王水秀之死。种种缘由加在一起,许惊弦对他本是颇有怨意,但容笑风毕竟曾与许漠洋、林青等人并肩共抗明将军,此刻突然遇到他,犹如乍见亲人一般,幸好及时醒悟自己的身份,总算将已到嘴边的一声“容大叔”生生咽回肚中。

    “我是吴言,不知这位……前辈有何事情?”许惊弦见容笑风身穿便装,不着军服,显然并未在军中任职,故以前辈相称。他知道容笑风与明将军仇怨极难化解,实在猜不透明将军为何会带着他随大军一起出征。

    容笑风悠然道:“我叫容笑风,乃是随军的谋士。方才听说有位少年士兵武功高强,性情狂放,为救治穆统领大闹军医处,还被明将军收入亲卫营中。我不免动了爱才之念,所以特意等在这里,想对你说几句忠告。”

    许惊弦不明容笑风的意图,只怕他会认出自己,低头在他身边坐下:“前辈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少年人心高气傲原也无妨,但要成大事,就须收敛。作为亲卫营士兵,虽无官职,但唯有得到明将军信任之人才有资格。处于统帅身边,每天都会听到许多不应该听到的事情,更要懂得区分轻重,绝不可随便泄露。所以……”容笑风略一停顿,目光中大有深意,加重语气缓缓道,“所以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切记切记!”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容笑风如此郑重相告,反倒显得蹊跷。难道是他认出了自己?

    不等许惊弦开口询问,容笑风淡然一笑:“你我今日算是相识了,日后有的是相处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快去找明将军复命吧。”

    许惊弦告别容笑风,带着满腹疑问来到亲卫营,却被告知凭天行正在帅帐中与明将军商谈军事,并留下话令他立刻前去报到。

    惊弦请令入到帅帐之中,但见明将军端坐帅位,拇指凭天行立于其身后,两边还各坐了三四人,从服饰上看皆是副将以上的军中高级官员,但副帅马文绍却不在其列。而在帅帐不起眼的角落之中,小指挑千仇依然是一袭长长的灰袍,面目遮在袍帽暗影之下,神秘莫测。

    见礼已毕,明将军笑道:“天行常常对我说起吴言武功高强,剑法卓绝,我便从其所愿,留你在亲卫营中,可要好好听天行的话,不可再闹事。”

    许惊弦方知自己进入亲卫营亦有凭天行的说项,恭敬地答应一声,正要告退,却听明将军又道:“吴言先不必走,对你另有安排。”

    许惊弦遵命退在一侧,心头略感诧异。帅帐本是明将军的歇息之所,平日军中商谈要事皆在中军大帐,此刻应该是他与几位心腹重将密谈之时,所以连副帅马文绍亦排除在外。按常理说这等场面绝不容他一个普通士兵旁听,既然能允许他留下,足见信任。

    他好奇地四下偷望,身为三军统帅,明将军的帐中并无华丽的摆设,一切从简,以实用为主,显示了作为一个优秀军人的气质。许惊弦接触到凭天行隐含笑意的目光,亦朝他报以微笑。

    会议继续进行,只听一位大将道:“目前我军没有足够的船只渡江,而郑元帅率舰队在三峡截住下游,何不调拨部分舰只支援?”

    明将军沉吟道:“朝廷本有疑我之心,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动舰队,命工匠加紧造船就是。”转头问另一位将领,“锡金方向有什么动静?“

    “据线报,最近锡金大军并无频繁调动旳迹象,但有一万骑军借操练之名驻扎在祁连山附近,须得防范。”

    明将军皱了皱眉:“锡金铁骑人数虽少,但行动迅速,战斗力决不可轻忽,就怕我军渡河之后回救不及。可分派马文绍率一万骑军,三万步军,驻守临姚、兰州一线,可保无虞。”

    一位将官担心道:“此计虽好,却只怕马副帅不肯。”

    另一位将官脱□道:“只怕他并不是不肯,而是嫌兵少不足以牵制……”说到一半,扫一眼许惊弦住口不语。

    许惊弦心头雪亮,他最初的猜想完全正确,马文绍果然是朝廷派来监视明将军的,所要牵制旳对象不是锡金大军,而是明将军。

    明将军略一思索:“我先不必出面,由罗将军负责劝说马文绍,兵数最多可增至三万骑军与七万步军,直到他接受为止。”

    一位将领不安道:“如果按此分派,我军便只留下十万兵力,而叛军人数至少在十五万以上,只怕难以顾得周全。”

    凭天行接口道:“十万精兵,足抵百万雄师。把搏虎团的精锐与忠诚的老兵都留下来,马文绍多给些新兵也无妨。”

    明将军点点头:“此事要安排得妥当,不要让马文绍生疑。我知道你们对他不满,但表面上务必保持尊重,这并非忌惮他,而是一切以大局为重,大敌在前,绝不能后院失火。”

    众将齐声应承。又一人问道:“锡金果真会相助乌槎国么?”凭天行道:“四个月前我曾奉将军之命,运送‘天脉血石’去锡金,中途被乌槎国客座高手鹤发与其弟子童颜所夺,并将‘天脉血石'献给锡金王,极有可能由此订下同盟,不可不防。”

    明将军正容道:“我中原地大物博,资源丰富,那些番外异族谁不想占一席之地?但锡金王也是个极通事理之人,一般情况下决不会贸然与中原开战。如果我等一举击败叛军,锡金兵马自退;但就怕战事稍遇阻滞,锡金王见有机可乘,便会趁势进兵中原,来分一杯羹……”

    许惊弦突然听到了鹤发童颜的名字,不由心中一动,就在这瞬间,忽就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直到这一刻,他才蓦然醒悟过来,那个一直没有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存在的小指挑千仇,正在暗中观察自己!

    如此看来,明将军留自己在帐中非但不是出于信任,反而极有可能是因为产生了怀疑,所以才故意让自己听到重要军情,以作试探……

    想到挑千仇在成都狮子楼上那洞若观火般的敏锐观察力,许惊弦心头一紧。当时她仅是匆匆一瞥,就已瞧出自己对明将军隐有仇怨,幸好自己的注意力被凭天行所吸引,方才勉强过关。而且那一刻她还同时洞察了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变化,连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放过,如果现在她在暗处凝神观察自己一人,只怕任何心思也无所遁形……

    容笑风的那些话语忽然跳入许惊弦的脑中:“无论你接触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都要保持一份不动如山的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这样,才能在亲卫营中立足……”而他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像是一潭沉静千年的湖水,不但湖面上水波不兴,湖底下亦不能有任何暗涌激流。

    许惊弦暗吸一口气,面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刹那间心神已陷入至定至静之中。帅帐中的对话从他耳边飘过,却只是强行硬记,而不去做任何分析,以免造成心灵上的细微动荡。

    幸好他从小修习道家《天命宝典》,又经愚大师指点领悟了弈天诀之道,对于这“致虚极、守静笃”的掌握可谓当世无人能及,就算当年昊空门掌教苦慧大师复生,恐怕也难窥探他的内心。

    挑千仇缓缓道:“鹤发本名桑雨鸿,我听同门师姐说起,他与本门长辈有些渊源,虽未被列入门墙,却曾在本门修习过几其功力已达到‘冥沉士’之境界,必须要小心应付……”几位将官皆是第一次听闻‘冥沉士’之名,茫然不解。

    明将军打断挑千仇道:“我对鹤发此人亦算稍有了解,其人至性至情,深明大义,虽客居乌槎,但应该不会为虎作伥,替泰亲王出谋划策。”

    挑千仇也就不再多言,继续保持沉默,她始终没有离开那背光的角落,说话时也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明将军再度发问:“诸位对于大军渡江还有何建议?”众人各择己见,纷纷献计,却始终没有既可保证大军渡江,又尽量避免重大伤亡的万全之策。叛军凭战舰机动之力,纵横金沙江之上,若无与之实力相埒的舰队,确难与之对抗。

    有人提议在上游建大坝围堤,然后决江水倒灌叛军。却被明将军断然否决:

    “水患凶猛,难以控制,下游的百姓受苦不说,对于交战的双方都是一着险棋,一定要谨慎从事,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无须考虑。”

    “决堤放水计划虽然行不通,却提醒了我。”挑千仇忽然轻声道,“江水大涨于双方皆不利,但若是江水枯竭呢?”

    一位将官道:“若是江水枯竭,自是对我军有利无弊。敌军大型战舰必会搁浅难行,而我军小舟可充分发挥机动能力,还可以趁机架起浮桥。只不过如今虽非雨季,金沙江却也没有枯竭之迹象。”

    另一人也怀疑道:“金沙江水量巨大,江流劲疾,在上游拦河建坝只能阻其一时,令江水稍缓,想要断流实非人力可为,就算退一步要达到让敌军战舰搁浅之效果,工程浩大,数月之间恐怕也不能完成。”

    明将军微微一笑:“诸位莫急,千仇既然开口,必已想好了相应的计划。”挑千仇反问:“还要再问将军一件事情。如果可以令敌舰搁浅,再快速建起浮桥,我军攻占南岸最短需要多少时间?”明将军思索道:“粗略估计,需要半日。”

    挑千仇口中喃喃有词,似在默算,良久后才开口:“能否再短一些,依我的计算,只能保证两个时辰之内江水枯竭。”众将大奇,不知她凭什么能精确算出江水枯竭的时间。

    凭天行道:“敌军自恃有战舰与天险的优势,并且料定我军半月之内没有能力造好大型船只渡江,攻其不备之下,应该用不了半日时间。”

    明将军点点头:“如果万事皆如所愿,我军有备而战,有把握两个时辰内攻占南岸?”

    “如此就好办了。”挑千仇眉头一舒,“金沙江的水量除了本身,还来自于岷江、雅砻江、沱江、涪江等数条支流。我军可暗中派人在金沙江上游与数条支流上游建坝堵江,或是引水灌山……当然,我们只需要保证拦截江水两个时辰,其后即可任由水流宣泄,这个工程量并不大,应该在几日之内就可准备好,关键是必须要算准每一条支流的流速,以及到达渡江地点的距离,才可以在不同时刻、不同地点拦住各条江流,才能让汇聚旳金沙江水在某个固定的时刻、固定的地点枯竭……”

    诸人听得目瞪口呆,挑千仇却是胸有成竹:“至于在何处拦截支流可达到最好的效果,则需要请诸将派专人沿江调查,决不可马虎;而何处是渡江作战的最佳地点还请明将军定夺。等这些都确定后,我就可以着手测量流速、距离等相应数据,并计算出各条支流的拦截时间。计算的问题由我负责,虽然肯定会有些许误差,但我可立下军令状保证不会出问题……”

    众人听她说出这犹如天外玄想般的精巧设计,无不叹服。经过反复推敲,认定可行,再讨论一番细节后,由明将军给几位将官分派相应的任务,并着重强调一切行动必须秘密进行,不可泄露,诸将各自领令退下。帅帐只余下明将军、凭天行、挑千仇与许惊弦。

    明将军转头望向许惊弦:“穆鉴轲的伤势如何?”

    许惊弦从凝神中恢复过来,恍如梦醒:“报告将军,穆统领伤势已大有好转,据军医说再调养数日便可复原。”

    “穆鉴轲是当年搏虎团中一员勇将,极得我看重,平安无事最好……”明将军微微侧头,与暗影中的挑千仇交换了一下眼神,“吴言先由天行安排食宿,明日起就做我的贴身近卫,随时听候差遣,不得远离。”

    许惊弦心知自己刚才听到了军中机密,所以明将军务必会留他在身边以防泄密,却难以分辨是因为被挑千仇看出破绽还是出于明将军一贯的谨慎。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全无机会召唤扶摇送出情报,反正—切只能昕天由命,倒也无须焦急。他垂手接令,随着凭天行走出帅帐。

    凭天行安排许惊弦在亲卫营中住下,嘘寒问暖,极为关切,又问起他在侦骑营的情况,聊些军中见闻,言谈中并不见疑心。许惊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自己如何消除穆鉴轲的误会,得到了全体战友信任的过程一一道来,讲到有趣处,两人不由一齐大笑起来。

    正随意寒暄着,忽听帐外有人道:“天行,可否借你的小兄弟半炷香的时间?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却是挑千仇的声音。

    许惊弦一怔,不知挑千仇要问自己什么问题,心头惊疑不定。。不过她既然孤身来见,至少说明自己的身份尚未泄露,否则根本没有机会走出帅帐。

    凭天行笑道:“千仇有命,自当遵从。吴言是我的救命恩人,可别吓坏了他哦……”又对许惊弦挤挤眼睛,低声道,“放心去吧,但记住必须如实回答提问。这只是例行公事,每个加入亲卫营的士兵必须要过她这一关。”

    许惊弦感应到凭天行与挑千仇之间关系非比寻常,而他对自己确是全无疑虑,必要之时,须得好好利用这一点。虽然如此对凭天行不无愧疚之念,但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许多了。

    挑千仇立于帐外阴影处,依旧不现面容,轻声道:“随我来吧。”转身往营外走去。她步伐优雅,姿态高贵,如去参加王公贵族的晚宴。

    许惊弦紧紧跟在挑千仇身后,惊讶地发现她行动间脚步虚浮,呼吸略显急促,竟似全无武功。这几年将军府五指在江湖上威名极盛,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甚至包括身份最隐秘的无名指无名皆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但何承想五指中最低调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除非她的武功足可比肩明将军、水知寒等超一流高手,才能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但这个推断更难让人相信,显然与事实不符。

    许惊弦暗中调整呼吸,让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假定挑千仇不会武功,亦无读心、催眠等奇功异术,那么她所有的判断只能来自于细致入微的观察……回想自己刚才在帅帐中听到众将对马文绍的看法时虽然面露惊诧,但也算是人之常情;而听到鹤发童颜的名字后立刻有所感应,及时镇定心神,应该没有露出破绽。如今之计,只有努力控制情绪、保持平静的状态,决不能让心理上的波动反映在面容上,或许可以瞒过她的双眼。

    许惊弦暗暗打定主意,只要不涉及自己的真实身份,无论挑千仇问什么样的问题,都尽可能在第一时间凭着直觉去回答,一旦稍有犹豫或思考,将不可避免地引起面容上的变化,必会惹来她的怀疑。

    来到僻静处,挑千仇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在她俯身的一刹那,许惊弦望见她皓腕上挂着一串乌黑色的佛珠。

    挑千仇蓦然发问:“在帅帐中,你发现了我在一直观察你?”

    “是的。”

    “然后你用某种巧妙旳方法避开了我的观察?”

    “因为你的行为提醒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不应该听到那些军中机密。所以我默念师门诀法,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怪不得那一刻我突然感应到你陷入至静之中,数次试探而不得其门,你的武功来自佛家还是道家?”、

    “师父只教我武功,并未谈及师门来历。

    “你与明将军有仇么?”

    “只是曾听说过将军府在江湖上的某些做法,略有不满,并无仇怨。”

    “为什么要加入军中?”

    “为国效力、除奸惩恶,乃是每个习武之人的不移信念。”

    ……

    挑千仇几乎不间断地连续发问,许惊弦全凭直觉引导着迅速作答,看似全身放松毫无防备,却紧守着灵台一线清明,决不泄露自己的真正意图。如果这是加入亲卫营的一道关口,过关的唯一途径就是用他强大的精神力与挑千仇敏锐的洞察力相抗。

    挑千仇终于住口,轻轻拨开灰袍上的帽子,神情略有些迷茫。

    许惊弦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终于通过了这一场考验,却仍然不敢懈怠,冷然反诺道:“你没有问题了么?”他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一丝压抑不住的不耐烦,似乎对于她的不信任颇为不满。

    挑千仇低叹道:“对于你这样心志坚定的人,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看来你还没有消除对我的怀疑?”

    挑千仇淡淡道:“我们与普通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肯定了事实,就不会怀疑;而我们必须否定怀疑后,才会接受事实。”

    “你们?”许惊弦敏感地发现她话语中的特别之处,“你们是什么人?”挑千仇神秘一笑,答非所问:“我们的观察有两个基本原则:第一,得出的判断必须建立在事实与推理之上,决不能相信直觉。但遗憾的是,我对你的怀疑很大程度是出于直觉,也许是我错了。”

    许惊弦无法分辨她话语中是否藏有圈套:“第二个原则是什么?”“第二,必须和研究的目标保持距离。而从我和你说第一句话开始,你的眼神、语气、态度等就已经影响到我的观察。所以,今后你大可放心,我对你已经无法有客观的判断。”

    许惊弦小心措词:“你的意思是不会再暗中监视我了?”

    “是的。但我会暂时保留我的怀疑,直到事实证明或否定我的怀疑。”

    “你完全可以暗中求证,为什么要对我说明这一切?”

    “因为你是天行的朋友,我希望你对我不要有任何误会。”

    “我问心无愧,自然也不会对你有什么误会。”

    “你瞒不了我。”挑千仇的语音虽轻,却极为肯定:“我看得出来,像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少年,视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在你心目中,最反感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之人,包括明将军……和我。恰恰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越发加深了我对你的怀疑。”

    许惊弦强按震惊,抬眼与她一步不让地对视着,此刻任何退缩都将被视为心虚。他故作漠然道:“你太多虑了,我只是不愿意自己被冤柱罢了。”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从挑千仇的眼里,他只读到了一份恳切的真诚,还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内疚,似乎表明彼此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她的所作所为只是缘于不得已,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理解。

    挑千仇低声道:“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承担着自己并不愿意承担的责任。在没有证实我的怀疑之前,你不会受到任何冤枉。”言罢,飘然而去。

    许惊弦怔怔望着她的背影,才发现背心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看似平常的一番对话,对于他来说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经历都要惊险,那是他与挑千仇在精神层面上展开的一次无形搏斗,只要稍露破绽,便是杀身之祸。

    直到夜里就寝时,许惊弦才有机会从容回想这一日的经历,并重新整理分析在帅帐中听到的信息。

    此时他已可肯定自己进入帅帐的一刹那就已处于挑千仇的观察之中,他精习《天命宝典》多年,感觉极其敏锐,虽然之前失于防范,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她的注视全无感应,不知身无武技的她修习的是什么功法,才能将专注的视线化于无形?直到提及到鹤发与她的关系令她心神露出稍纵即逝的一丝疏忽,方才被自己发觉。

    鹤发并没有对许惊弦说起过自己的武功来历,想不到曾是御泠堂碧叶使的他竟会与挑千仇有同门之谊。这两人皆有远超常人的敏锐观察力,但相比之下,鹤发的观察尚包含一些主观印象,而挑千仇像一面镜子,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平实而客观地分析事实,并由此得出结论。她对自己的师门讳莫如深,如果鹤发是她门中的“冥沉士”,洞察力更胜一筹的挑千仇又会是什么身份9这种能力肯定与御泠堂无关,那么这个神秘的门派又到底是什么?她所设想的截断支流令金沙江枯竭之计,其中不但包含着无上的智慧,还需要精确无比的计算力,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事。而她平日不以真容示人,手腕上又戴着一串佛珠,莫非是佛门中人?

    许惊弦又想到容笑风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醒,他在军中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特意对自己说了那一番话,仅仅是出于爱才之念,还是已瞧破自己就是许惊弦?种种疑问如潮涌来,却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他虽身负刺明计划之重任,却全然不知现在应该做什么,甚至与丁先生、叶莺等人已失去了联系,眼前如有一团迷雾,扑朔迷离,让他辨不清方向。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先隐伏于军中,在尽量保存自身的同时,伺机而动。

    在明将军的筹划下,渡江时间定于三月二十七日凌晨子时正,渡江地点则是宜宾府上游五里处,挑千仇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中。全军上下只有明将军本人与十余名亲信大将、心腹随从知道整个渡江计划的内情,就连派去分头堵截各处支流的将官与士卒亦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作为明将军贴身近卫,许惊弦对于三军的安排了如指掌,却根本没有考虑过给叛军送出情报。固然是因为全无机会,但或许在他内心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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