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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歌尽桃花(加番外)

正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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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我打断他的话,“我求见王爷,还望小哥帮忙通报。”

    “王爷怎么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的?得先递名帖,然后会通知你时间。”小兵拽得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叫越风出来,我同他说。”

    “越侍卫?他也不是随便可以见的!”小兵鄙夷地看着我,“我说姑娘,你没事就回去吧。什么人都接见,王爷还不累死。”

    我终于有点不高兴了。这个萧暄,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转身之际,一个熟悉的女声突然响起:“敏姑娘留步!”

    陆颖之?

    陆小姐穿着一身改良过的女军装,风姿飒爽地朝我走过来,漂亮的脸上是真切动人的笑。

    “敏姑娘别介意,这小兵有眼无珠不认得。”

    可是小兵显然认识她,立刻立正敬礼:“陆小姐。”

    我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艰难地笑了笑。

    陆颖之亲切地同我说:“姑娘是想见王爷吧。王爷刚午睡,要不你等半个时辰再来,或者我陪你转一转?”

    流利顺畅的一番话说下来,自己俨然已是这府邸里半个女主人一般。

    我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石头。

    “不用了。”我低头没看她的笑脸,“我只是想问问,要打仗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陆颖之说,“敏姑娘你关心王爷这份心意难得,只是军机大事我们不能随便同外人说。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我忍不住皱眉。外人?

    陆颖之的笑容非常刺目。虽然她已经极力掩饰,可还是遮不去眼里的得意洋洋。

    我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敏姑娘,王爷有请!”越风的声音及时响起。

    我转过身去,陆颖之依旧笑着,一脸纯良无辜。

    萧暄在书房,衣衫整齐,头发一丝不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

    我已经有六、七天没见着他,现在一看,人又瘦了几分,可是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宝剑脱鞘的锋利,像是潜伏黑夜终于要一击的猛兽一般。

    最后的战役要来临了吗?

    我痴痴看着,萧暄已经抬起了头,冲我笑,“看什么看呆了?喂?”

    我微红了脸,结巴地说:“那个……要打仗了?”

    萧暄严肃地点点头,“派出去的探子还没消息。皇上……还不知道怎么样?”

    啊?

    “皇上不行了?”

    萧暄面色如水,紧抿着嘴唇。他担心焦急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一战已是迫眉睫。”萧暄说,“我们已是胜利在握,唯一担心的是……”

    “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我问。

    “倒也令不了。”萧暄冷笑,“虽然皇上身边有忠心护主的人,可是赵家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怕是最后来个玉石俱焚。”

    “不过你来得正好,”萧暄说,“我早已派出亲卫潜伏进京都守护在皇上身边,那边把皇上最近的脉相呈递了进来。你来看看,想点法子。”

    我接过厚厚一叠纸,一张一张仔细看。

    这皇上怕是有高血压,冠心病,整个身体乱成一团。要我看,基本上是活不了多久了。

    “怎么样?”萧暄担忧地看着我。

    “我开方子。”我说,“不过说实话,情况很不好。”

    萧暄咬紧牙关,眼里有怒海,也有深深的担忧。

    “大哥……”

    我不禁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别心急,你急不得。我尽力,一定让他坚持下去,好不好?”

    他松开拳头,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来。

    萧暄恢复平静,说:“这次出征,陆颖之会跟着我。”

    我一僵,什么都没说。

    “我是不赞成一个女孩子上战场的,偏偏她爹坚持要带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萧暄轻哼了一声,“她有陆家保护,我倒担心你。”

    “我在后方呢。”我说。

    “这一战,关系成败。”

    我微笑,“你总是会赢的。”

    “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那也是万中之一。老和尚说过我很旺你呢,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输的。”

    “老和尚说过这样的话?”萧暄疑惑。

    我挤眼睛,“当然!”

    萧暄笑,忽然伸手搂住我,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脑袋也搭下来。真重啊。

    “小华,”萧暄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真累啊。”

    我心里发酸,安慰他,“就快了。等打进了京,一切都好了。”

    萧暄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不同意。也是,打了江山,还要治江山呢。谈何容易?

    我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是他选的,我尽量陪他走,只能这样而已。

    走出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陆颖之,她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手里端的茶都没热气了。

    看到我,她眼里的担忧迅速藏了起来,脸上挂起客套的笑容。

    我不及她八面玲珑,只点点头便离去——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49章何人可信任(下)

    那年天暖,寒露过后,太阳依旧和煦。燕军借着这个好时节,敲响了战鼓。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赵党纠结所有最后的势力进行最终的反抗,临死一博是前所未有的顽固。燕军花费了沉重的代价才撕裂了他们的防线,将整个赵营一分为二。萧暄率领着北军,陆怀民率领着东军,分别包围对抗。

    我率领着医疗队的精英小组每日往返于战场和后方,营救抢治伤员。既然不能陪同在萧暄身边,那就应该帮他营造一个无须忧虑牵挂的后方。

    前方传来的消息,一直都还算比较振奋人心的。随着赵军的步步溃败,医疗队一直随着大军向京师推进。敌军的失误,对方将领的临阵倒戈,民怨沸腾下的人心所向,无一不在告诉我们胜利在望的消息。每次胜仗的消息都是我们一身污血汗流满面时最大的安慰。

    但是在传来的消息里,也有不少陆颖之的事迹。兵分两阵后,她就一直跟在萧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杀敌。

    我虽同她有芥蒂,但是听闻这事,对她也不是不敬佩的。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古代女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相当不易。她的确是女中豪杰。

    天气终于转冷,我白天都在病区里救治伤员,夜来又要写大量书面文件整理伤兵资料病历,忙得吃饭都没时间,更别说同萧暄见上一面。

    忙也有忙的好,一忙起来,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就不用老惦记着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不打仗的时候,是在开会还是在看地图,是在吃饭还是在休息。而陆颖之又在他身边做什么?

    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啊。

    入夜很冷,大概已经下了零度。帐篷里的火炉让人搬去病房了,我多穿了一件衣服,伏案狂书。新来几十名伤员,游击中受的伤,都中了毒,花了我大半天才全部收拾清楚。其中三个伤得太重,我担心他们过不了今晚。

    在手上呵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快没知觉的脚。虽然医疗队条件比较简陋,但已经比前线将士们好多了。

    “姑娘还没睡?”海棠看到光,走进来。

    “快把帘子放下,冷死了。”外面一阵风灌进来。

    “又把火炉拿去病房了?”海棠不大高兴,“你也是的,何必呢?”

    我笑笑,“总不能让士兵冻着。”

    海棠抱怨:“军需每次分到我们这里时,都只有剩货了。”

    “前线才是主要的,照顾他们应该嘛。”

    海棠叹气,“这仗早点打完吧。让我们王爷早点把你娶回家吧。”

    “胡扯什么呢?”我笑骂。

    海棠使眼色给我,“你才是正主,可别让那姓陆的小娘们抢尽风光。她能舞刀枪,咱们也能救死扶伤,又不比她差。”

    我扶额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就知道你不爱听。”海棠没趣,“我值夜去了。”

    她的确一片好心,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舒服了很多。的确,我不比人差。只是感情上竞争又不是比工作能力。

    叹口气,继续低头书写。库里有好几味药告缺,明日还得差人去采购。

    帘子又被掀开,风又灌了进来。

    我没好气,“你又忘了什么?”

    来人不说话。我抬起头,看到萧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简便的青衫衬得他修长挺拔,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奇异的柔情,注视着我,像一片海水将我包容住。

    “你怎么来了?”来这里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军营呢。

    萧暄站在我面前,说:“实在是想你了,就来了。”

    我耳朵发热,“好肉麻。”然后低头笑了。

    萧暄也低沉地笑着,张开手抱住我,脸埋在我的发间,深深呼吸。我的头开始发晕。

    “想我吗?”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中了蛊般点着头。

    耳边的男人轻笑,拥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声叹息。

    “真好。”萧暄把脑袋埋在我肩头,“见到你,人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当然,在我这里,他才可以放下架子,放下责任,放下一切,随心随欲,无所顾及。但是在我这里,他也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叫做萧暄的男人而已。

    “他们都当我是王爷,是领袖,是希望,是未来的明君英主。只有你当我是一个男人。”

    我很想说,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做一个普通男人吗?你显然不能,你终将要回去做你的领袖、希望、明君英主的。

    我的萧暄啊。

    我靠在他肩上叹息。

    “你这阵子好吗?”我问。

    “很顺利。”萧暄面露喜悦之色,“你也是,怎么都没想到来看看我?”

    我只笑。我的确有去主动找他,可是一连三次都是远远就被拦下,好说歹说,都不放我进去。陆颖之跑马圈的速度敏捷,这么快就把人划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她聪明,不需要间离,只需要让我们长久分开,给她足够时间和萧暄相处就够了。

    我看着萧暄等待答复的脸,话堵在喉咙里。

    算了,难得时间相处,不要浪费在发牢骚上。

    萧暄抚着我的脸,轻皱眉,“你瘦了好多。”

    “衣服穿得多而已。”我轻松地笑。

    萧暄环视四周,眉头皱得更加紧,“这里怎么这么冷,你没烤火?怎么都没人伺候?”

    “你小声点!”我拉住他,“王爷,这里不是你的王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火和人手都拨到病房去了。我都能忍,你又忍不了?”

    “谁说我忍不了?”萧暄瞪我一眼,握住我的手,“你的手都冰成这样了!”

    我贴上去,“那你给我暖和就行了嘛。”

    我总同他嬉笑怒骂,甚少撒娇,结果发现这招非常好用,是男人都吃这套。萧暄立刻化怒为喜,将我的手揣他怀里捂着,又把我抱住。

    我觉得好玩,手在他衣服里乱摸,他被我弄得直发抖,轻喝:“别乱来!小心我揍你!”

    “你舍得吗?”我哈他痒痒。

    萧暄低喝一声,猛地将我扑倒在榻上。

    我被他压着,他英俊的脸就在我的上方,我清晰感觉到他身上传递来的热量。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萧暄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浅笑和温情,倒映着我发愣的表情。他俯身低下头来。

    外面突然传来两声咳嗽。

    好像是……越风?

    萧暄一脸黑线地爬起来,我也红着脸跟着爬起来,整了整衣服。

    偷偷看他,他脸上清楚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我闷笑。

    “王爷,有军报。”越风尴尬的声音响起。

    萧暄恼火,又不得不去。

    “去吧,去吧。”我无奈地笑,推他。

    真是遗憾,最近聚少离多,难得见面,处不了一柱香,就得把人往外送。

    萧暄满腹不爽地走到帘子前,突然转过身,大步跨回我面前,一把捞过我,重重地吻在唇上。我给他这股狠劲懵住了,傻傻地由他放肆,被抓得生疼也不挣扎。

    终于等他放开我,我气都快喘不过来。他却满意地笑了一声,这才把帘子一撩,疾步走了出去。

    我摸着肿痛的嘴唇愣了老半天,脸上滚烫,心里却是灌满了蜜一般。

    可是当晚后半夜就出了大事。

    云香几乎是跌进帐来,喊:“姐!你救救文浩!”

    小郑?

    “他受伤了?在哪里?”我自床上跳起来。

    “不是!”云香猛摇头,“军里情报泄露,我们有分队受袭损失惨重,查出来问题出在文浩身上。现在大家都以为……以为是他出卖的情报!”

    这怎么可能?我都有可能因为男女问题和萧暄闹翻脸,可小郑这孩子对萧暄绝对是忠心不二的。

    我抱着闯帐的决心去找萧暄,出乎我意料的,这次层层关卡却宽松地放我通过。我不及多想就冲到众人聚集的帅帐之前。

    火把熊熊燃烧,让这一方地方照得通明。几乎所有高层都在,而郑文浩正反手被绑着跪在萧暄面前,他衣服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萧暄站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火光阴影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看到陆颖之站在萧暄身后不远。她看到我,居然还有心思微笑了一下。

    宋子敬在说:“王爷,此事应当慎重。我有信心,文浩不会这么做。”

    众将领连声附和。小郑这些年来在萧暄身前马后的表现,大家都看在眼里,自然不疑有他。我见状,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萧暄面沉如水,问:“那东西,真的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宋子敬有点为难,也不得不点头说:“是。就夹在他腰带内里子里。”

    郑文浩抿紧了唇,脸色苍白。

    萧暄脸色更加难看几分,身体绷紧,声音压得极厚重,“文浩,我要听你解释。你只管说,我和诸位将军都听着。”

    郑文浩把牙关咬得咯咯响,说:“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一个面目陌生的将领突然说,“自己身上的东西,哪里有不清楚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子敬很维护郑文浩,“郑少将日常器具衣物,也会经过他人之手。他又生性洒脱不拘小节,若有人有心陷害放在他衣服里,想必一时也不会发现。”

    众人点头,萧暄的神色也轻松了一点,吩咐道:“那就传他的校尉来问问。”

    很快,那两名小校被带到跟前。

    宋子敬沉声问了话。那两名小校显然惊疑又担忧自家少将,可是萧暄治军极严,他们也无法袒护什么,只好如实回答,说他们收拾整理少将衣服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

    萧暄神色又凝重起来,问:“平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他的东西?”

    两个小兵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一个说:“平日就我们两个在料理少将起居。不过……”

    众人皆凝神倾听。

    只听那小兵说:“不过少将衣服若有破损,都不让我们补。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萧暄不耐烦。

    我已觉得通体冰凉,一个不好的感觉猛地窜上心头。

    那小兵说:“而是拿去托一位叫云香的姑娘给缝补。”

    人群里立刻响起窃窃私语声。云香不过是我身边的人,这里几乎没人认识她。但是宋子敬和萧暄的目光却是在第一时刻越过遥远距离投在我的身上。我虽站在阴影里,却犹如暴露在聚光灯下一般。

    这,这是……

    只听陆颖之提议:“不如请那云香姑娘再来问问。她不是敏姑娘的妹妹吗?”

    萧暄的额角上暴起青筋。

    “敏姑娘,你来了正好,刚说到你呢!”身边有人将我认了出来。火光立刻照在我身上。

    有人要来带我过去,我下意识抬手回避。一个人影闪至我身前。

    陆颖之挽住我的手,“姑娘请随我来。”

    我身不由已被她拉着,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近一步,就感觉身上冷了一分。待走到萧暄身前,已经浑身僵硬。萧暄浑身散发着冰冷之意,目光盯着陆颖之,几乎将她撕碎成千万片。

    宋子敬亦恼怒地狠狠扫了陆颖之一眼,转过来对我细声说:“这事不关你,我只问问,你知道吗?”

    我怔怔说:“我……知道。”

    “云香为文浩补衣服?”

    我努力笑了笑,说:“谁都知道文浩这小子喜欢我们家云香,死皮赖脸要她给补衣服。不过是小伙子追求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萧暄腮帮紧咬。我对上他,深深注视。

    宋子敬斟酌了片刻,才说:“那恐怕……”

    “找我是吗?”云香走出人群。

    我心里叫,完了!宋子敬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郑文浩瞪大了眼睛,想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又被旁人按住。

    云香瘦小的身影同四周高大魁梧的武将们一比,更是瘦弱得可怜。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笔直,步履坚定走了过来,清秀的脸上全是坚定与无畏。

    “我是帮郑小将缝补过衣服。我……”云香幽幽看我一眼,似乎下了决心,说,“是我把情报夹在里面的。”

    “云香!”小郑大吼一声,挣脱束缚跳起来,满脸通红,青筋暴露。两个士兵连忙扑过去将他拉住。整片场地都炸开来。

    我只觉得一阵天晕地转,站不稳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暄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伸手将我扶住,一把拉过去,大半个身子挡我前面。

    宋子敬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声音却出奇的平和,说:“你说你放的情报。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到情报,又要将情报传递给何人?”

    对啊!云香活动范围有限,都呆在房间里,她怎么弄情报?

    云香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却怎么都说不出个理由来。

    宋子敬等了她片刻,转身对萧暄说:“王爷,此事复杂,不是一时审得清。还请王爷下旨将相关人等暂时关押起来,择日再审。”

    萧暄就等他这句,随即点了点头。

    陆颖之突然说:“王爷,决战在即,若没有了郑少将,那谁来领右翼第三军?”

    郑文浩听闻,突然恨恨地抬头瞪住陆颖之。

    萧暄眼神如刀般地扫向陆颖之,其间寒意简直滴水成冰。陆颖之也有点怯意,低下头。

    郑文浩出了这样的事,郑家人暂时不能用了,那剩下的呢?

    萧暄冷冰冰的问:“那你说呢?”

    陆颖之露出忐忑之色,轻轻打了一个哆嗦,可还是坚持说:“我推荐邱老将军。”

    萧暄面色稍微缓和,扬声道:“邱老将军可在?”

    一位年过半百,面色红润的老将军步出列。萧暄当着众人的面将右翼三军交到他麾下。郑文浩本来紧张担忧,听了这决定,也放松下来,耷拉着脑袋不再说话。

    宋子敬招了招手,属下将郑文浩押起,他自己则亲自过来,要带走云香。

    云香这才知道害怕,喊我:“姐!姐!”

    我急得要哭出来,扑过去抓住她的手不放。

    “小华,你松一下。”萧暄拉着我,在我耳边说,“没事的,查清了就放她回来。子敬会照顾好她的。”

    我不甘心,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只有看宋子敬亲自扣着云香的手,将她带走了。

    众人逐渐散去,陆颖之看了看我和萧暄,笑了笑,也走了。我忽略了很久,这个时候是真的很想扑上去撕了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这么一想,手下使劲,指甲全都掐进肉里。

    萧暄说:“那个……”

    “怎么?你还要为她辩解?”我火冒三丈。

    “不是的。”萧暄很艰难地说,“你手轻点,哎呀呀!”

    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掐的是他的手,“难怪不疼啊。”

    萧暄捧着伤手欲哭无泪。

    我终于揪着他的衣服慌张道:“他们会怎么样?这是不是陆家对云香下的圈套?”

    萧暄安抚我道:“陆家对付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可云香是我妹妹,而我是谢家人!”

    “你是说陆家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们知道了?”我望着萧暄,他也望着我。

    萧暄说:“这事发生得太突然,现在瞎揣测也没用。”虽然他也很烦躁疲倦,还是先劝我,“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事我会查仔细,绝不冤枉人。但是,也绝不让那一千名弟兄这么白白死了。”

    他话里的狠辣决然让我打了一个寒战,心里的忐忑不安,却是扩展得更加大了——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50章云散香终逝(上)

    那日晚回去,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是太累了,又受惊受凉,没想到病来汹涌,度数烧到很高,徘徊不降。

    迷糊中察觉桐儿在我床边唉声叹气,我问她云香呢?她哭着说都三天了还没放回来。又说我这病怎么老不好她很担心。

    我安慰她说没事,又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桐儿说仗又打起来了,王爷说既然情报遗失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什么的。她托人转告王爷说我病了,可是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怕是陆颖之又拦下来了。即便她不拦,战事紧急,萧暄也没办法分身来看我的。

    “算了。”我有气无力道,“我这病没事,烧过了就好。”

    桐儿说:“海棠姐姐给你打了脉,说你脉象怪呢。”

    我心一惊,嘴里说:“海棠那丫头,懂什么脉,别听她瞎说。”

    “可是……”

    “你连我都不信了?”

    桐儿无法,只得不停给我擦身降温。

    次日我温度稍微退了点,转成低烧,可是全身乏力,一起床就头朝地,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赶紧口述了方子熬成药,吃下去,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这日只听到前方战事激烈,王爷坐镇指挥,各将军勇猛克敌这样的官方消息。云香还是没回来,宋子敬更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有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额头却是滚烫。

    到了五日,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恢得了一点力气,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众人心血如潮,奋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那到底是什么?

    海棠陪我坐车,不住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晕晕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似乎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有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持之以恒地,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是宋子敬的声音,带着欣喜。

    我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他目光温柔,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喝完一大杯,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褪去,他脸色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我不敢看他。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这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

    可是,如果我自己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而且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之余,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许多了。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不知被软禁在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合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了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我笑笑,说,“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动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异常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他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会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缍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邸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真当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盛,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是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竟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秆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宋子敬,宋先生挺得意地笑。他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在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削瘦。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还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他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虐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所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无声应和。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沉重,私饱中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住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在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都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向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配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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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这位姑娘在我身边潜伏了有三年多了,模样却是一点都没变化,您老不该忘才是。”

    赵谦浑身发抖,慌忙回头同身边人交谈。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你可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吧!赵小姐可要伤心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云香成了赵家小姐?为什么他说云香三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爹……”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却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抓而表现出惊恐害怕,他只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和你娘一样都是赔钱货!这么小的事你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谁知道你爹是哪个鬼男人……”

    他身旁几个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赵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爱慕宋子敬的赵芙蓉。一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她。

    云香?

    我摇摇欲坠。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王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我要冲动,就直接冲去找她了!”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脸上这种表情。”

    我惊且怒:“你不忍心告诉我,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说:“你总该知道。”

    我哑然。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说:“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病好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头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好。”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不,不要说她亲近下人。今日被绑上来的另外一个,就是军中杂役!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的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的时候,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51章云散香终逝(下)

    关押犯人的帐篷里有个小火炉,可是那微弱的温度阻挡不了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灌进来的寒意。云香情况还好,裹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在榻上坐着,脸上没有血色,但也没有受什么身体上的伤害。

    我和萧暄走进去。她看到我,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那不是平时那种温和亲切又天真的笑,而是一个愧疚无奈又带着成熟气息的笑。她原本已经给我看得熟悉无比的五官似乎陌生了起来,人本身一下比原本年纪大出好多岁。

    我茫然。没见她时想见她,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姐,”倒是云香先开了口,她说,“对不起。”

    三个字就肯定了萧暄所说的一切。

    我想说话,可是喉咙堵住,无法言语。

    这个女孩,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用她的友善、体贴、勤劳,让我慢慢适应了这个时代,开展出我的新生活。可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云香却平静得可怕。

    “姐,我罪有应得,你不用为我伤心。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这害死了好多人。赤水城病死的百姓,战场上被出卖的千名士兵。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欺骗了大家,是我的错。”

    我猛地挣脱萧暄抓着的手,跑到她面前。

    “你这个傻丫头!你……你为什么!为什么!”

    云香抬起脸来,冲我温和地笑。

    帘子掀开,陆颖之和宋子敬也走了进来。

    云香没看他们俩,径自说:“我本名,叫芙蓉。姓不姓赵,却是不确定。正因如此,我和我娘在赵家,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直到我十五岁那年,赵谦将我同数名到处搜集来的男孩女孩聚集在一起,教我们轻功夫、药理等。那时我才知道,我做了赵家的一枚棋子。”

    她眼睛望着帐篷的一角,“他们给我们服了一味毒,每六个月发作一回,只有他们才有缓解之药。中此毒者,身体成长老去,容貌却变化不大。”

    我打了一个寒颤。

    “没错。”云香点头微笑,“我这三年来,虽然极力掩饰,容貌始终是十五岁未变。细心的人自然会看出端倪的。”

    “什么毒不能解?”我叫。

    云香摇了摇头,“这毒,那本秋阳笔录上记载着无解,你可是读给我听过的。”

    我张口结舌,也隐隐想起这么一件事。

    “我受训四年,然后被派到谢家。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云香低下头去。

    “你……”我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不必……听从他们……”

    “我娘还在他们手上。”云香说,“我只能听他们的。”她苦笑,继而泪流满面。

    她抬头转向宋子敬,极其温柔地一笑,“我不恨你。我早知道你不会看上这个平凡无奇的云香,只是我舍不得这个机会,舍不得一个可以接近你的机会。你恐怕早就忘了,五年前在绿水桥下,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个小姑娘了。”

    宋子敬从来淡定的脸上浮现恍惚之色,而后转为惊愕。

    “那是……”

    “那是我。”云香此刻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实际年龄沉着稳重,“我受训出任务,中途生变,差点溺死在水里。你救我上来,治了我的伤,不嫌弃我因为中毒而面目全非,认我做小妹。我后来不辞而别,可是万分不舍。你可知道,那是第一次感受到娘亲以外人的关心疼爱。”

    宋子敬呆呆看着她。

    云香忽而俏皮一笑,说:“还有一事,一定要告诉你。你后来同杨城郡主做了知己,你可知道,她写给你的书信,都是由谁代笔?”

    宋子敬终于脸色大变。

    云香笑得无比苦涩,“那时我正奉命潜伏在郡主府邸监视,做她房中丫鬟。那杨城郡主才智平庸,偏爱争强好胜,一心要结识你。听说我是秀才女儿出身,就要我代笔写信作词,来结交你。”

    宋子敬脸色先是微红,而后转成一片青白,轻轻后退一步。别说他,连我听了这番话,都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云香语气欢喜起来,“想不到你回信,大为赞赏我的诗词朴质无华字字真切,清爽纯真让人刮目相看。那些书信,我到现在还收着呢。”

    她朝宋子敬展颜一笑,竟然十分妩媚动人。

    “现在想来,虽然你这些日子里来接近我,对我好,不过是就近监视我。你根本就不会喜欢上我。可是我也觉得值得了。有那些真切语句的书信,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值得了。”

    宋子敬脸色灰败,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来。

    似乎云香并不知道宋子敬曾爱慕过那位与他通信的女子的事。

    我急忙道:“云香……”

    “姐!”云香转向我,“我虽实际比你还大几岁,可是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教我好多东西,待我那么好,是除了我娘和宋先生外,第三个无保留地对我好的人。我就叫你一声姐也无妨。”

    我泪水不停滚落,又担忧又着急,“你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信任。你到最后一刻都还相信我,若没有你,我的罪孽还不知道有多深。我每次想到你对我的好,我都内疚痛苦得生不如死。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跟赵家说过你的身份,我说谢昭华在过江的时候淹死了,他们深信不疑,所以才没有为难谢家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抓住她冰凉的手。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点怪异。她怎么一口气把什么都说了。

    云香也握紧我的手,抬起头来看向萧暄,还有站他身后的陆颖之。

    她冷笑起来,“王爷算盘打错了,赵谦若会顾惜我,当初就不会把我当棋子安插到谢家。”

    萧暄脸色阴沉,倒也镇定回答:“我很清楚会有这个局面。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一愣,这话怎么那么怪?

    云香说,“你也算个英雄人物。我姐姐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你一定要对她好。”

    我惊讶,“云香?”

    萧暄板着脸,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冰冷,“什么人做了什么,我心里全都有数。”

    陆颖之随即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云香点点头,看向我,“姐,我可以求你最后一件事吗?”

    我急忙点头:“你说!”

    “我娘,还在赵家。你能帮我把她找到,代我孝顺她吗?”

    “没有问题!”我立刻答应,“到时候我带你去找她。”

    云香苦涩地笑着,“这都是为了我娘。我已经保不住了,那就要保住她……”

    话音一落,她的手在我腰间一摸,身影如箭一般射向萧暄。一道锐利的寒光骤然闪过,我眼前一花,她敏捷矫健的身影已经逼到萧暄面前,手里匕首直直朝着萧暄心窝刺去。萧暄立刻抽身后退,却一脚踩上几根碎柴火,脚下打了个滑。

    宋子敬本来先前心绪大乱,这一刻应变不及,想要冲上来却已来不及。

    我张口,惊呼声还未冲出,一个水红色的身影斜冲过来扑在萧暄身上。那道寒光刺进了她的背里。

    宋子敬就在这时赶扑过来,想也未想一掌出手。云香瘦小的身子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好一阵晕旋,才爬起来扑过去抱起云香。

    她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丝乌黑血迹宛然。

    我愤怒地瞪向宋子敬,他一脸灰败,震惊至极,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颖之?”萧暄则一把抱住身上的陆颖之。

    他这一声呼喊,让我已经疼麻木的心又被利刀狠狠一下划过。

    我一手按着云香的脉,一手在身上摸装药的瓶子。出门仓促,身上只带了伤药,可是云香分明服了毒。她急促喘息抽搐起来,牙关紧紧咬住,身体僵硬。

    她服的毒,应该是从我这里偷来的。我配的毒药有限,但都是发作迅速,毒发身亡,并没有什么痛苦。所以云香脸上还带着笑,就像心愿实现了的孩子一样。

    我慌乱如麻,口袋里的瓶子哗啦滚了一地,竟都没有可以起作用的。

    云香突然停止了抽搐,软在我怀里。

    “不!云香,不!”我抱起云香,使劲摇她,“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回去!”

    我使劲想抱起她,可是我自己大病初愈四肢乏力,根本就抱不动。

    宋子敬还呆站在一旁。

    我冲他吼:“你还愣着做什么?”

    他猛地一震,往前迈了一步。

    云香又咳出一口乌血,然后一动不动了。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只笑着看向木偶一样站在旁边的宋子敬,幸福而满足,就像所有心愿都实现了一般。

    宋子敬踉跄后退一步,一脸震惊错愕,痛苦悔恨。

    云香一直笑,一直笑着。我再去摸她的脉,已是一片平静了。

    “不——”我哀号一声埋下头,浑身哆嗦。

    萧暄在叫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会。他只好抱起了陆颖之冲出帐篷而去。

    我则抱着我已经逝去的朋友,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这个女孩子,善良,无辜,身不由己,挣扎着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到底有谁懂她,又有谁能真正疼爱她?

    到最后,她虽然含笑死,却是没瞑目。

    “云香——!!!”

    郑文浩犹如一头失了心的狮子冲进帐篷里,看到我手里的云香,想冲过来,却不知怎么,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抬头看他。

    少年失了魂。

    他是个好小伙子,只是来晚一步,错过终生。

    郑文浩摇头。

    我冷笑:“她解脱了,你摇什么头?”

    郑文浩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低头轻轻抹去云香嘴角的血,然后合上她的眼睛。

    “这丫头,实心眼。何必呢?有我在,谁都不能动你的。”

    郑文浩发出痛苦呜咽,像一头受了伤的兽。

    我说:“也好。没人能再伤害她了。”

    郑文浩爆发出低吼,脸上一片水光。他一抹脸,转头猛地冲了出去。

    宋子敬从始至终一直站在帐里一角,宛如石人。他一直当云香是个奸细,是个仰慕他的小丫头,却不知道自己当年倾慕之情居然有内幕重重。宋子敬啊宋子敬,聪明睿智,清醒冷静,到头来却叫偏见害了一生。你可后悔吗?

    我的心中一片悲凉。

    我说:“我要把她带走。”

    宋子敬似乎还在梦里没醒,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径自招来两个小兵,将云香带回了家。

    她既然都已经以死谢罪了,那应该可以入土为安。

    我和桐儿为她换了色彩鲜艳的衣裙,给她梳洗打扮。她平静躺着,就和睡着一样,施过粉的脸还是红润的,只是手已经冰冷惨白。

    海棠她们也都来了,在一旁看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云香到底是奸细,到底害死了人。她们同我交情再深,这条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

    我一直哭个不停,为云香入殓的时候,才终于停了眼泪。只是心里疼得很,压抑而扭曲,是怎么都舒解不了的。

    云香为她做的事付出了代价,那她遭受的痛苦,谁又能来赔偿她呢?

    我坐在她身边,趴在床上,觉得力气流失殆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外面突然响起女孩子们的惊呼叫骂声。

    桐儿惊慌地跑进来,叫道:“小姐,是王爷派了人来,把院子围起来了,还要把闲等人等赶走。”

    我略为思索,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围了院子?”

    桐儿焦虑不安道:“就是因为云香小姐刺杀王爷一事。他们连小姐您也怀疑上了。”

    我问:“来了多少人?带兵的是谁?”

    “是越侍卫。”

    我推门出去,外面果真寒光闪闪,盔甲重重,火把连成一片。士兵已经将我这个小小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越风正率领着燕军部下,同另外一阵人剑拔弩张,僵持在门口。

    “陈中将,”越风语气十分严厉,“末将是奉王爷之命,查封刺客所住院落,并且将相关人等收押待审。你阻我办差,就是抵抗王爷的命令!”

    对方将领亦理直气壮道:“越侍卫,在下也是奉了陆元帅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同党。你不将人交出来,莫非你要包庇那奸细不成?”

    好毒的口气!

    越风从容不迫,回道:“末将这里,只有嫌疑之人,没有刺客同党。恕末将交不出陈中将要的人!”

    对方被顶回去,火冒三丈,“在下要提的医师阿敏,刺客之姐,就是同党!”

    越风慢条斯理地问:“哦?两个时辰前王爷被刺,这连堂都没过,审也没审,你们就知道谁是刺客同党了?莫非陆元帅早有所查?”

    那陈中将被堵得哑口无言。陆元帅若是没查,那就没资格提我,若是有查,那又怎么不保护王爷让他遇刺?不论他怎么回答,都已经被绕了进去。

    越风冷笑,把手一挥,手下立刻将我的小院子团团围住。

    “在下奉王爷之命,调查这次刺杀事件,封锁嫌疑人居住之处。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进出。闲杂人等,”他加重语气,“不可靠近院子两丈以内!”

    “你!”陈中将气得满面通红。他的下属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急忙拉住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陈中将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虽然还极其不甘,可是越风理由充分,态度强硬,他也没奈何。最后只好忿忿地带着陆家军掉头离去。

    越风转过身来,看到我,立刻行礼。

    我很不自在,赶紧回他一礼,“越侍卫无须如此客气。”

    越风却一本正经道:“局势逼人,才不得不让小姐在这里呆一阵子。还请小姐不要埋怨王爷,他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我撇撇嘴,“当然。当然。”

    陆家。

    陆颖之伤了后心,我亲眼看到,那是重伤。陆家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香已死,拿死人无用,那么,我还活着。而且,我还阻挡在陆颖之的皇后之路前面。

    陆家会花这么大力气来对付我,恐怕已经知道我是谢昭华了,是谢家人。

    当事情牵扯到一个家族,那影响就彻底不同了。

    我为云香守灵。为了保存她的遗体,房间里也没生火。我们不能出去,只好找来白蜡烛,然后自己剪纸钱。剪一点,烧一点,在这烟灰轻扬的光线里,一点一点回忆过往。

    她造成的影响这么大,可是她的一生却是那么渺小。

    一个默默无闻的侍女,派去伺候白痴小姐,遇到我,带她离开谢家,带她接触到大千世界,让她有机会接近她心里爱恋的人。她的存在一直很微弱,她即使出声说话也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些事出自她手,不相信最后拼着全身力气刺杀萧暄的人是她。

    即便是我,也不过当她是个软弱无能需要照顾的妹妹。朝夕相处几年下来,我察觉她的为难了吗?如果我有足够关心她,我至少应该发觉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不是到最后的时刻才知道由别人告诉我一切真相。

    而我若能早点发现,为她做点什么。比如营救她母亲,比如帮着她向萧暄坦白,比如……那么今天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我就不会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疼得厉害,懊恼、后悔、遗憾、自责,交织在一起,烧灼着,化成泪水滚落下来。既是为云香悲痛,又是为萧暄冷酷的政治手腕而心寒。

    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起了轻微的骚动。桐儿打探回来告诉我:“营里有变,越侍卫接到令,立刻上马走了。”

    这半夜的,会出什么事?

    我也是三日后才知道,就是这天晚上,郑文浩谁都没有告知,调拨了一支郑家精英兵,偷偷潜入京师,刺杀赵谦。严峻惨烈,九死一生,全凭云香悄悄给他的一份赵家地图,找到老巢,亲手砍下赵谦的头,提了回来——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52章军至天下定

    赵谦一死,京城大乱。

    次日天刚明,萧暄率领大军逼至城门下。正待下令撞门,城门却微颤颤由里而开。那满头银丝的禁城老太监,正是皇上身边禁宫大总管,燕王幼时大伴,李顺昌。

    李公公满面老泪,颤抖着跪倒在萧暄马前,率领着身后百官、内侍,恭迎燕王入京勤王。

    我一直被陆家软禁在城外营地,无人问津,而且收不到一点外界的消息。桐儿是萧暄派到我身边来的人,他们对她也一样辞严色厉,不卖面子。海棠她们多次想来见我,都被拦了下来。后来官员调动,她们不得不随医疗队去了他处。

    我很镇定地待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天一日比一日冷,萧暄进京第五天,下起了雪。

    寂静压抑的小院里,落雪堆积,一夜过去,大地换妆。我站在院子里,回想起两年前在谢家院子里玩雪的情景。

    那时我真的无忧无虑,还以为自己不久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有父母朋友,还有一个我暗恋的男人。现在我站在这里,孤寂无援,曾经以为是永远的姐妹的人,冰冷地躺着;曾经以为彻底属于我的男人,其实能给我的实在有限。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我有点适应不过来。

    桐儿领了饭菜回来,脸拉得老长。

    “这也太不像话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忿忿。

    “怎么了?”

    “小姐你看看这饭菜!越侍卫一走,他们就越来越过分了!我看啊,我们不等被陆家害死,就先被王爷的人饿死了!”

    两道素菜,几个豆饼,一碗已经凉了的清汤。

    “大冷天的,不由分说把咱们关起来,还给我们吃这种东西!王爷怎么派了这种人来?”

    “算了。”我笑着接过饭菜,“以前打仗的时候,士兵们恐怕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可是……”

    “我也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我们现在可是奸细同伙,没关大牢就已经不错了。“

    桐儿气得脸发红,“王爷也真是,说关起来就关起来,这么多天都不过问一下。即使是审犯人,也要过堂的吧?”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低声说:“男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抢先派人来保护住我,就已经和陆家闹僵,若再急着为我洗刷冤屈,只有给两方关系雪上加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此事放一下,等待热度过去,尘埃停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有陆小姐的消息吗?”我问。

    桐儿说:“我听看守我们的士兵说,陆颖之命倒是救回来了,不过要落下心口疼的宿疾,这些日子一直卧病在床。”

    外面突然响起了骚乱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然后门被猛地一脚踢开了。

    我们跑出去,看到脸色苍白的郑文浩踉跄着走进来。

    我等了他六天了,听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看得出来,他能来并不容易。

    他一步步走过来,“云香……在哪里?”

    我叹了一口气,和桐儿扶着他进了屋。

    虽然做了防腐措施,可是屋里的气味并不是很好闻。郑文浩两眼赤红,身体颤抖,跪在床前,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还是把脑袋埋进手里哭了起来。

    我说:“我希望你能将她下葬。还有,她的母亲……”

    “她娘……”郑文浩抬起头来说,“她娘,已经去世有大半年了……说是痨病……”

    已经去世了?

    我颓废地坐在一旁,半晌才道:“也好……她们母女俩,在地下也可以团聚了。”

    郑文浩抹了一把脸,站起来,“我要带她走。敏姑娘,你也随我出去吧。”

    我摇头,“算了。我还是听王爷吩咐吧。”

    郑文浩一听我提就来气,“姐夫还不是给陆老头子逼的!仗持着自己手握兵权,又有拥立大功,就想掌控姐夫。他做梦!”

    “拥立?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郑文浩说:“姐夫进宫见到了皇上最后一面,皇上当着众大臣的面,把位传给了姐夫。敏姑娘,现在,姐夫正在准备大丧和登基之事,忙得焦头烂额,陆怀民这老贼赶紧乘机为自己捞权,巩固势力。姐夫看在眼里,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

    我幽幽说:“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啊。”

    虽然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私下也常把此事挂在嘴边。可是真的等到原本身边亲近的人摇身变做九五之尊,站在万众之上,才发觉距离是可以在一夕之间拉得那么远。

    郑文浩气愤道:“陆小姐一下发热一下气短,三天两头出状况,陆老头子最爱当着众人对着姐夫掉眼泪抹鼻涕,说自己夫人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又说愿意献出身家以求姐夫照顾好陆颖之。姐夫拉不下面子,想拒绝也不能。”

    桐儿咳了一声,郑文浩闭上了嘴。

    我忍不住冷笑道:“陆老头空口白话做文章,也没见他真把全部身家献出来!”

    郑文浩气道:“他当然不过是说说!没了兵权,陆家父女就什么都不是,又拿什么来要挟姐夫?”

    兵权。

    我没有吭声。

    东军百万雄师,就算有三分之一死忠陆家,就可以叫这片江山再度来个颠覆。北辽袖手旁观,是因为押准了萧暄不败,而不是卖我救他们太后的面子。如果看着这边两败俱伤,我赌一两银子他们隔日就挥兵南侵。

    郑文浩抱起云香,大步走了出去。越风不知道何时赶了回来,见他这架势,衡量片刻,还是挥手遣退了士兵,放他离去。

    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默默同云香道别。

    越风护送我们回房。屋里没有火炉,只有一盏煤油灯,饭菜都还摆在桌上没有收。

    我把手一摊,“没有茶水,也就不招待你了。”

    结果越风把脸一板,转身走了出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一杯茶!

    “怎么回事?”越风在外面厉声训人,“怎么连个火都没有,给的又是什么饭菜?”

    “越侍卫,是属下们不服气。那女人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弟兄,难道还能在这里吃香喝辣?”

    “荒唐!”越风怒,“道听途说,胡思妄测!”

    “可是外面都这么说……”

    “你们是王爷的兵,别人怎么传,你们干吗跟着信?”

    “可是她若没有嫌疑,王爷干吗把她圈禁起来?”

    我听了半天,忍不住走出去,问:“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士兵们这下反而呐口无言了。

    我问:“那是不是全军将士也都认为我也是奸细,呼吁要惩治我?”

    越风很尴尬,斟字酌句地说:“外面的确有很多不利于姑娘的……传言。请姑娘不用担心,只要是谣言,时间一久,自然不攻而破。”

    我忍不住苦笑。只是无意的谣言好消散,有意散播的中伤,却不那么容易摆平啊。

    越风铁青着脸说:“无非是些造谣生事,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一路救死扶伤,大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下面几个似乎受过我恩惠的士兵连忙点头。

    我不过是个小女人,坊间制造谣言中伤我,有这个必要吗?

    越风亲自带人送来了火炉热水和饭菜,解了我们的急。虽然有了火炉,我还是睡得很不塌实,做了无数混乱的梦,醒来却一个都记不起。

    正在赖在温暖的被子里舍不得起来,忽然听到远处城里响起炮声。

    “是礼炮。”越风送早饭来的时候告诉我,“今天举行先帝殡天第七日。七天后是天祭,然后就将先帝送入皇陵。”

    “然后就是新帝登基了?”我问。

    “是。”

    我靠在门上,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个人,就要登基为新帝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众人口里的燕王是那么的陌生,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心里最原始最美好的萧暄,我的二哥,潇洒、坦白、乐观、自在。

    可是现在这个人,那些荣耀、光环、至尊,还有阴谋、斗争、牺牲,让好好的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显然是他已经走出我们之间的小圈子,走向另外一个复杂的、成人的世界。而我还踯躅不前,畏惧地畏缩在原来的简单纯净的世界里。

    我问自己,我真的有勇气吗?我真的有能力,有决心和毅力,去站在他的身边,面对接连而来的其他女人,面对一个暗流汹涌的朝廷,面对一整个需要安抚治理的天下?

    我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给我这个答案。

    爱情热烈而浪漫时,什么事看起来都简单且容易,可是一旦稍微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其中的困难矛盾就会浮出水面。我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男人有可能被抢夺而走,我更恐惧生活变得我难以招架。

    我也突然在这个寒冷而寂寞的清晨,分外地想念以前的萧暄。

    次日清早,我被轰隆如雷般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吵醒。冬日天亮得晚,现在外面还是一片错暗的蓝色。

    我恼火地爬起来,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大冬天从温暖的被窝里被吵醒换谁都想骂娘。

    我匆匆穿上衣服,披着头发打开房门。几乎是同时,外面大门再次被人轰地一脚踹开。

    最近访客怎么一个比一个暴力?

    我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只见侍卫开道,萧暄大步迈了进来。

    我永远都记得这天清晨发生的事。

    许久不见的萧暄身穿庄严华丽的黑底金线云龙袍,腰缠软缎玉带,头戴明珠金丝冠,丰神俊朗,散发着王者千钧之气。

    他看到我,紧绷着的脸上扬起愉悦的笑容,长久都压抑阴沉着脸上带着轻松和急切。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一件鲜艳的红底金凤祥云图案的披风披在我的肩上,然后将我拉进他怀里。

    他的手在发抖,克制不住兴奋。

    与此同时,跟随他来的士兵们纷纷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里爆发出洪亮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萧暄拥抱着我,意气风发地笑了。

    我被接进京都,送至谢府,见到了两年未见的父母和兄嫂。一时感慨良多。

    我随着萧暄在西遥城潇洒快活的时候,他们却滞留在京城里,受赵党的压迫监视,过着心惊胆战的生活。谢太傅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如雪,谢夫人也苍老憔悴了许多。大哥脸上多了沧桑,大嫂也变得内敛稳重。谢灵娟居然已经出落成了娉婷小少女,那新生的小弟弟也已经会满地跑了。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掉了不少眼泪。谢太傅倒是挺高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这孩子性子倔强,以前旁人可以让你,可以后进了宫,那可不比家里轻松自在。你可要多当心。”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怎么觉得这其中两年时间似乎只是一梦,我逃家前的课题还没解决?

    谢夫人被提醒了,同我说:“你姐姐和姐夫都已经被接了出来,你明天就去太子府邸拜访一下吧。”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

    提到这个话题,谢夫人又更愁苦了几分,“朝中众臣已商量出结果,你姐夫会改封幽山王。”

    “幽山那地方虽然富饶,可是在西南偏远之地啊。”

    谢夫人唉声叹气:“还能怎么样了?这样已经再好不过了。只可怜你姐姐,也得跟着去,日后不知还能再见面不。”

    谢太傅也跟着长叹,“所以,小华,你可要为我们谢家争气。难得王爷这么喜欢你。”

    我脸发红。

    谢老爹很是得意地说:“当年慧空大师说你要母仪天下,我们都还不信,现在看来,大师果真高人啊。世事真是难料。陆家仗持拥立有功,一心要王爷立自家女儿为后。王爷硬抗了数日,不但为你洗脱奸细罪名,还对臣子说你几年来与他相互扶持,出谋划策,贡献卓越,理当母仪天下。说到动情处,王爷双眼含泪,几乎不能自持。那陆家只好退而其次。”

    我这下连脖子也跟着红了。简直不能想象萧王爷在朝堂上演话剧的效果。

    “所以啊,以后你为后,那陆家小姐只是妃而已!”谢老爹得意洋洋,“不过女儿啊。陆家势力雄厚,又手握兵权,非我们谢家这种读书人家可以抗衡的。虽然将来你为后,她为妃,但是你对她,还是不得不忍让三分……”

    谢太傅絮絮叨叨不知道又说了多少,可是再没一个字进了我的耳朵。我所听到的全都是嗡嗡的怪声音,在大脑里回响。一股阴森寒意沿着脊梁骨爬上来,再顺着经脉蔓延到躯体的每一部分。

    “爹,”大哥终于开口,“小妹累了。”

    我茫然地笑了笑,但是窒息的感觉却始终存在。

    当夜,我睡在自己的闺房里。

    两年没有回来的地方,变化很大,谢家想必花了心思收拾过一番。新种了花草,漆了门窗,室内摆设都换了精巧名贵之物。

    桐儿心情愉快,“小姐,这都是应该的。您将来可是要做中宫娘娘的人,闺房怎么能寒酸!这下可好了,陆颖之争来争去,也不过给您伏低做小。以后啊,有的是颜色给她瞧!”

    我笑她真是天真可爱。

    即便真的做了皇后又如何?谢老爹不是才特意叮咛我要退让隐忍。将来宫里,谁是真正的主事人,还说不定呢。

    那夜月色好。我半夜做了一个梦,辗转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出去看月亮。

    十五的月光,高高悬挂在天上,银辉洒满大地。我摊开手,接住一片月光。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是不是这两句?”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身影。中间那两年多的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萧暄穿着一件深蓝色便衣,满地积雪,他似乎一点都不冷的样子,蹲在墙头冲我咧嘴笑。那张俊逸的脸又恢复了当年潇洒恣意的神态。

    我回他一个温柔的笑,“二哥。”

    萧暄跳下墙头走过来。

    “把手伸出来。”

    “什么?”

    他干脆抓过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个缎面小盒子。

    莫非还是求婚戒指不成?

    我笑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龙眼大小的水青色玉璧,色泽温润,光洁可人,中间几丝翠绿缠缠绕绕,组成了一只鸟的图案。放在手里,还能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意。

    “是块暖玉?”

    萧暄笑着把玉挂在我脖子上,“冬暖夏凉,可护体养气,又可避毒驱邪,是块祥凤玉。”

    “很贵重?”我问。

    萧暄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历代皇后都要佩带的,你说呢?”

    我一下觉得脖子好沉。

    萧暄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说:“我同你发誓,我的这块祥凤玉,此生只属于你。”

    我的手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他的声音低沉稳重,一字一句都落进了我的心里。

    萧暄是言出必行之人,是重承诺,有担当的汉子。我信他。

    “这些天,你也不容易吧?”我看着他青色的眼圈问。

    萧暄疲惫而笑,“我赶进宫就接到皇兄病危的消息,他坚持着最后一口气,就是等我来的。”

    “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传位于你。”

    “皇兄到底是最了解我的人。”萧暄的表情忽然转尴尬,“不过,独处时,他到是说了原因。说是对我娘有承诺。”

    “诶?”我大叫,萧暄赶忙捂住我的嘴。

    我拨开他的手,压底声音说:“你其实是他儿子?”

    “别胡说!”萧暄涨红了脸,“他爱慕我娘这是不假,不过我娘不会做这种事的!”

    我笑,“干吗那么紧张。即使是,也没什么啊。相爱不能相守,有个孩子也是补偿。”

    萧暄脸色转黑,我忙投降,“好好,不说这个。你登基大典准备得如何了?”

    萧暄这才笑起来,“明天就给你量身做衣服。”

    “你登基和我做衣服有什么关系?”

    “傻丫头。”萧暄又捏我的脸,这是当年他很喜欢做的动作,“封王立后,当然同时举行。以前我大业未成,你不愿与我论婚嫁,现在总该乐意嫁给我了吧?”

    我注视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所有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他发觉我的异样,“有什么不对的?”

    “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原先不肯嫁给你,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婚姻。而现在更是升级了。我觉得我……太突然了……你真的认为我适合做一国之后?”

    “小华?”

    “我从小就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所能做的,你都知道,无非是做点药,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而将来,不说其他,一整个皇族女眷需要我调度治理。我治病行,治人,却是万万不行!”

    “小华!”萧暄深呼吸,握住我双肩,直视我的双眼,“一切有我在!你如果不喜欢,什么都不做就是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在我身边,可以悠闲、快乐、自在地生活。你为我付出那么多,你值得我用一顶后冠来报答你……”

    “后冠不是报答,阿暄。”我挣脱他的手,烦躁地说,“那是责任,是义务,是重量。我……我……”

    “小华!”萧暄认真地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你吃的苦,我都知道。陆家做的那些事,我现在动他们不得,但迟早是会要他们偿还的。我不会让你白白受了欺负。我要你做我的皇后,我要天下人都跪在你脚下。”

    震撼的语句,严肃的神情。我的心跳得很快。

    “不过,”我斟酌着说,“我并不在乎什么尊荣,什么富贵。我所想要的,不过是和我爱的人快乐的过一辈子。”

    萧暄笑着摸我的头发,“我们当然会快乐地过一辈子啊。”

    我讥讽道:“有陆颖之插一脚,你会不会快乐我不知道,显然我是肯定没办法乐得起来的!”

    场面一时冻结住。

    萧暄凝视我半晌,叹气,“她才是症结所在,是吗?”

    我垂下目光。

    “你对她,有点误会。”

    我嗤笑道:“我以为你是先皇的儿子,那才是误会。而陆颖之要同我抢你,这是事实!”

    “小华,”萧暄拉住我的手,仔细地说,“颖之她是军人之女,行事风格当然比那些书香闺秀要强硬一些。她或许冒犯了你,但是她没有恶意。她同我说过,她十分欣赏你。”

    “我感谢她的赏识。”我甩开萧暄的手,“不过我没办法接受她的好意。”

    “小华!”萧暄说,“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你会娶她吗?”我打断他的话。

    萧暄叹了一口气,敷衍地点了点头,又立刻急切地说:“她永远都不会超越你,小华。你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是我心甘情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而我也绝对不会允许陆家坐大,让发生在先帝身上的事情在我这里重现。我既然已经灭了赵家,就不会再弄出一个陆家来。”

    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还有其他人吧?”我说,“娘说了,张伟民有意把妹妹嫁给你。还会有选秀,征集各地官员之女,替换现在宫中侍从,进行一场大换血。”

    萧暄没有否认,“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能让宫里还留有隐患,我也必须有掌握臣下的筹码。他们有心抛出提线,我自然会握住。江山我还没有坐稳,这片山河再也经不起又一次动荡。小华,你……”

    “我理解。”我低声说,“我并没有说你做错了。”

    萧暄捧起我的脸,逼我看他。他深深凝视着我。

    “你要我发怎么样的誓都行。我这一生有很多愿望,但是最美好的,就是你能陪我身边。”

    我轻声说:“我可不想让你发一些你将来会后悔的誓。”

    萧暄焦急而痛苦,抵着我的额头说:“我发誓以后只爱你一人,你的儿子会是将来的皇帝,你的家族——”

    我捂住了他的嘴。

    有些话,真是越说越错。我该怎么向一个生长在这样环境中的男人解释一夫一妻制。或许本身跟一个帝王要求双方平等的爱情和婚姻,就是天下最最愚昧可笑的行为。

    “我不要这些承诺。”我冲他笑笑,“你从来没有骗过我。你所能做到的,你都做到了。你做不到的,只是你能力不到,那并不是错。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但是也并不后悔爱你一场。”

    “小华?”萧暄有点不安。

    我耸耸肩,“我累了,明天还要去见姐姐。你也回去休息了吧。”

    萧暄沉默,目光灼灼,我别过脸去。

    他伸手抱住我,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拥住,脸埋在我肩窝,很久很久,都没有松开手——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53章物是人却非

    次日,我随谢夫人去了太子府邸,见到了谢昭珂。

    出乎我意料的,她居然怀孕了,大概有六个多月。生理变化一点都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她依旧清艳美丽,高贵优雅,还添了许多为人母者才有的安详温柔。已经改头衔为幽山王的萧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脸幸福的光芒。这两人的状态之好,倒出我意料。

    谢昭珂看到我,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再也没有了以前高高在上的姿态,“小妹终于回家了,我们一家算是团圆了。”

    谢夫人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她想到了再也不能回家的谢昭瑛。

    谢昭珂同我说:“王爷慈悲,允许我生产后再起程去幽山。那里虽然远,可是没有纷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对萧栎说:“姐夫,以后姐姐就托你照顾了。”

    萧栎说:“照顾妻子儿女,本就是男人们的责任。”

    谢昭珂看他的目光很满足,很温柔。

    我没有看到秦翡华。听说她早在太子被幽禁时就自请出府修行,做了女冠。秦家势力大,赵家人也并没有为难她。倒是幽禁岁月让谢昭珂对萧栎终于产生感情,两人这也算有了个好结局了。

    谢昭珂同我在暖廊里散步时,拉着我的手说:“果真,最后母仪天下的人,是你。”

    她语气平缓,并没有过多的感情。

    我却有自己的看法,“母仪天下,不是说说而已。”

    “的确,皇后不仅仅代表着荣华富贵。”谢昭珂说,“四妹,我看得出你很不安。”

    我望着外面院子里的白雪,忽然说:“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谢昭珂笑了笑,“你是个很洒脱又倔强的人。当初一说要把你嫁出去,你不顾阻挠就逃走了。可是将来做了皇后,就不可这么随性了啊。”

    “我很清楚,所以我很不安。我感到很迷茫,一方面清楚自己会面对什么,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我知道,后宫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们生活的地方,它反映的是整个朝堂局势,整个政治走向。而在这之前,我所接触的无非是伤病和对我影响不大的战火。”

    “你是对的。”谢昭珂说,“那里对于你来说,的确不是一个熟悉的地方。我知道你担心陆家。不过王爷已经许诺立你为后,你无论如何都比陆颖之高一筹。那陆颖之我见过,是个极之圆滑精明的女子,想必不会轻易同你为难的。”

    “你也觉得她若有心同我为难,我必然没有办法?”

    “也不是。”谢昭珂说,“你自然有办法对付她。可是你会用吗?之前满城都传你是奸细时,我们都十分担心你的安全。其实稍微了解一点内幕的人,动脑筋一想,就知道那是陆家做的手脚。好在王爷及时将你保护了起来。四妹,经此一事,你该知道,那陆颖之是腥风血雨里拼杀过来的人,她心肠比你硬多了。你下不了手的事,她做起来会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软、善良,这就已比她差了一大步。”

    她说得很对,我哑然。

    谢昭珂握住我的手,“虽然你能入宫为后,是谢家荣誉。可是作为你姐姐,我却很担心你。王爷登基后,迟早会动手削除陆家等大党派势力的,那会是一场朝堂里的恶斗。到时候皇上在外同陆老爷子斗,你在后宫同陆颖之斗……”

    我听到这里已经冷汗潺潺。

    “若斗赢也好。若不赢,那你不是……”谢昭珂叹息,“说真的,我舍不得你去那种地方。你不像我还算学过点手段,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简直无语问苍天。活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是处。

    谢昭珂不停叹气。她倒是好意,因为担心我这样天真单纯心慈手软的小丫头进了宫,不出多久就给啃得只剩一副排骨送出来。

    我小声地说:“他还会有很多女人……”

    谢昭珂扑哧一声笑出来,“难道你担心的只是这个?”

    我没吭声。

    “傻丫头!”谢昭珂理了理我的头发,“普通有钱男人都三妻四妾,更何况一国之尊?你姐夫尚且都还有两个大丫鬟呢。只要他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永远是皇后,不就行了?要不你还求什么?”

    我啼笑皆非,觉得这场面滑稽不已。

    是啊,我居然嫌弃皇帝老婆多,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我笑,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笑自己不死心。笑完了又觉得无限的悲凉,无限的忧伤。

    再清楚不过,那不会是我想要的生活。

    谢昭珂问我还求什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现在这样的人就摆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握不住他的手。

    那日下午,谢府来了许多人,说是宫里尚衣局的人要给我量身做衣服。衣服弄到一半,皇宫里有差人来请我进宫去,说是去看看皇后住的中宫还差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好置办。

    我被这一拨又一拨人闹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挑完了布料,然后就被一车送进了宫里。

    皇后的中宫不是头一次来,只是,上次是客,这次却是主人了。

    赵皇后已经被废,打发去了皇陵。现在无主的中宫,富丽堂皇中透露着寂静阴森,华贵精致的家具带着沉实凝重的历史感,香炉散发着浓郁陈旧的气息。宽敞寂静的大堂里,华丽堆砌,却始终感到空旷。大白天的都还点着烛火,影子投映在壁画上,摇摇晃晃,宛如鬼魅。

    我打了一个哆嗦。

    以前来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里真大。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也许墙的后面还藏着暗室秘阁。庄严富贵的颜色和图案充斥着视线,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盲目地在里面乱走着,发觉每一处都差不多一样,没有多久就迷了路。因为早把随从遣散的原因,我只好独自摸索着寻找回去的路。

    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个暖阁里。

    那是一间布置得较为简朴的房间,两面墙壁上挂满了身着正装的仕女像,下面侍奉着牌位香案。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都是东齐历代皇后。

    开国的敬孝皇后,艳名远播的贤懿皇后,只做了十三天后座的贤肃皇后,念了一辈子佛的献穆皇后,两次被废,又三次被立的恭穆皇后……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些已经做古的女子在烟火缥缈中隔着百年岁月静静凝望着我,似乎要对我述说她们的故事。只是那些繁华荣耀背后的悲凉、寂寞、委屈、痛苦,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她们眼里。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像,是萧暄的母亲嘉穆皇后。

    还很年轻的女子有着一张美丽动人的面孔,萧暄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眼瞳浓似墨,又清似水,笑起来显得很亲切。只是萧暄脸上虽然总带着玩世不恭的轻笑,就像江湖里饮酒纵马恣意寻欢的潇洒公子,却也有着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的王者霸气。

    我看着墙上还空余下来的大片地方。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画像也会挂在这个地方吧?那也是好的。我所知道的,废后是没资格挂在这里的。而陆颖之的终极目标就是在这个地方争夺一席之地。

    我一想到陆小姐就同学习不用功的学生听到要考试一样,又烦躁又头痛。

    摇着脑袋转过身去,惊讶地看到萧暄正站在门外。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担忧、焦虑、害怕,那都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眼里的情绪,让我很费解。我们静静凝望彼此良久,谁都没想到打破这寂静。共同度过的岁月就在中间穿梭,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我们回到最初认识的时光,又一点一点追述回来。

    “阿暄?”我轻唤了他一声。

    他回过神来,走进来拉住我的手。

    “怎么这么凉?”萧暄皱着眉说,“我一早才新得了件上好的白狐裘,回头叫他们拿来给你。”

    我问:“你怎么来了?”

    萧暄笑着说:“我听说你在,就过来找你。房间都看过了吧,觉得怎么样?”

    我语塞,想了半天,才挑了个折中的说法:“还不错。”

    “真的?”萧暄话里带着不同寻常的认真。

    我只好说:“就是……能再明亮一点就好了。”

    “我会吩咐他们把房间弄亮一点的。”萧暄松了口气,又兴致勃勃地说,“你去后面看了吗?我叫他们给你腾出了一个很大的药房,炉子,药池,什么都应有尽有。到时候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事。”

    他很兴奋,像是得到好东西要献宝的孩子一样。

    “是吗?”我脸上挂着笑,“真好。谢谢你!”

    萧暄继续说:“这宫里,你想怎么布置都可以。正堂是不是很威风,你将来就在那里接受命妇大臣们的朝拜。”

    我也顺着他的意思说:“都很好!”

    “真的很喜欢?”萧暄不放心。

    我肯定,“真的很喜欢。”

    萧暄捧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睛,“要同我说真心话,要开开心心的,我不希望你把心事藏在肚子里,知道吗?”

    我听话地说:“知道。”

    “真乖。”他亲了亲我的鼻尖。

    “王爷,”太监怪异的声音一下破坏所有气氛,“陆元帅求见。”

    萧暄一脸扫兴,没好气道:“知道了。”

    他手还半搂着我,“我得去一下。你别走了,今天留下来吃个饭。我叫厨子做你爱吃的菜。”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温柔抚摸着我的脸,转身离去。

    他穿过长廊,边走边回头,最后高大挺拔的背影被随从遮挡去,于是我也转过身往回走。还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叫我的声音。

    我诧异地转头望,萧暄不知怎么的又跑了回来,神情有点慌张和急切,等他的视线找到我,那丝异样才散去。

    我不解地看他大步走回我身边,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他一把抱入怀中。

    “阿暄?”

    “嘘——”

    我闭上嘴,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檀香气息,很独特的清幽芬芳。

    半晌,他才松开我,捧起我的脸,仔细凝视我。

    我莞尔,“怎么了?我又不会突然不见了。”

    萧暄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没什么。”

    他低头吻在我额头上,良久才放开我。

    “等我回来。”他坚定地说,“乖乖等我回来,知道吗?”

    “知道啦!”我觉得莫名其妙,笑着推他,“快去吧,不然陆老头子又要哭堂了。”

    萧暄很是无奈叹了一声。这次他走得很干脆,带着浩荡的随从,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身旁一个女官感叹:“王爷待小姐可真好。小姐将来做了皇后,一定能和陛下谱就一曲帝后佳话。”

    这马屁也拍得太早了点吧。我尴尬地笑。

    “不过,”那女官语气一转,“小姐就是性子太随和了。”

    “随和不好吗?”

    那四十多岁的女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姐待人亲切随和,是咱们做奴婢的福气。可是将来后宫里会有其他多位娘娘贵人,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哪个又不是想着出人投地。宫里人事繁杂,管理起来,可不是靠好脾气就行了的,那必须得有威仪才行。小姐可别舍不得做恶人,让别的娘娘骑到头上来。”

    我讪笑。

    又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官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小姐也别怕,咱们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了,看得多了。只要能抓住陛下的心,后宫就是你的。那陆家,”她压低声音,“陆家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小姐你将来可要比陆小姐先生下儿子才是……”

    “停!”我啼笑皆非,“别扯得没边际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女官却误会了我的意思,“哎呀!小姐您为后,陆小姐为妃,可是王爷和陆元帅说定了的。还有李家的大小姐……”年长的女官猛地拍了她一下,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勉强笑了笑,挥手让她们退下。

    那晚萧暄回来得比预计的早,也没让人通报,走进来正好抓到我在偷吃鸡。

    我笑嘻嘻站起来,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回来啦?”

    “回来了。”萧暄瞅着我笑,“正看到小狐狸在偷鸡吃。”

    我走过去帮他脱下披风,“傍晚起了北风,老太监告诉我说明天还要更冷。”

    萧暄温热的手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天还得出门一趟,看看皇陵和城外百姓。希望不要下雪。”

    我想起一个人来,“很久没有宋先生的消息了。”

    萧暄在桌子边坐下,“上次那件事后,他消沉了几日。后来虽然恢复了,但是我看他比以往阴沉了许多。子敬满腔抱负,一直严于律己,全身心扑在公事上。我同他多年知交,也希望他生活里能有个伴。只是我看挺难的。”

    我想起云香,一时也很落寞。

    萧暄摸了摸我的头发,轻身说:“她不过是求仁得仁。”

    我别过头去,“如果你当初没有那样逼她,她或许不会死。”

    萧暄收回手,“她做了那样的事,很难逃一死。即使是我,也不能维护她什么。而且你觉得对于她来说,活着就更好?”

    我不悦:“你早就可以告诉我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同子敬商量后,觉得你一旦知情,必定劝服云香,救她母亲。”

    “这不是很好?”

    “可是这样我们也失去一条线索……”

    “于是你们只想着利用她!”我怒,拍案而起。

    萧暄竭力解释:“小华,战场上搏的是命!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一枚棋子他们用来,我们也可以反用……”

    “云香是你们的棋子,可是她是我的姐妹!”

    “可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萧暄亦站了起来,“你只有一个云香,我却有百万士兵。”

    我心凉了半截。

    也是。他们对云香这个小丫头,不过当一枚棋子用罢了。若不是因为我,云香的下场还不定多惨呢。

    我说:“她……她是个人。她有良心的。她一直挣扎得很痛苦。本来我们是可以给她机会让她解脱的……”

    “小华,我是一军统帅,我考虑的是多数人的利益。救了她一个,我们失去机会误导赵方,就有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失去生命。你可以恨我逼死云香,但是我不后悔这样做!”

    萧暄神情严肃,语气决绝。

    我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她居然自尽……”

    萧暄咄咄逼人,“宋子敬不会原谅欺骗过自己的人,郑文浩和她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你同她的友谊也不可能再继续。她一个女人要背负数千条命债,永远活在愧疚和恐惧中。你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值得继续?”

    他说的有道理,云香自己也明白,所以她偷了我的毒。

    萧暄语气放软道:“别说这些了好吗?这些日子来,我从来没有一天不被这些事烦扰。我现在只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吃顿饭,什么杂事都不提,什么旁人都不想,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份上,我哪里还有心情吃饭。我被动地被萧暄拉过去坐下,握着筷子无聊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萧暄看在眼里,叹息着,给我夹来一块排骨,“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他殷切的目光,终于顺从地张开口。

    “……让我进去……王爷!”外面突然传来模糊的吵闹声。

    还没到口的排骨落进碗里。萧暄愠怒道:“外面怎么了?”

    “王爷,陆家有人求见。”越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答复。

    “怎么又是陆家!”萧暄厌烦懊恼的情绪崭露无疑,“有什么事明天说,把人打发走!”

    “王爷!王爷!”那个凄厉的女声倒是越来越响,我们想不听到都难,“王爷,我们家小姐现在都已经神智模糊了!将军不在,奴婢斗胆拿了小姐的腰牌闯进宫来。奴婢请王爷去看看小姐吧!”

    “这么严重?”萧暄站起来,“昨天看着不是还好好的?”

    “小姐傍晚开始发热,晚上都已经很重了,可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

    萧暄为难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无动于衷地伸筷子夹菜吃。

    萧暄犹豫间,陆家丫鬟已经快哭成泪人,不知情的还当她家小姐已经咽气了呢!

    我吃着炒腰花,默然地看着他们两个。

    萧暄终于说:“小华,你看看怎么办?”

    这话就如一点星火掉到浇了油的干草堆上。

    我冷笑:“我能做什么?陆家可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宝贝女儿看病呢。不过也许你不同,你人一去,陆颖之就立刻生龙活虎了。”

    “小华……”萧暄辩解。

    我继续嘲讽:“还记得当年我给柳小姐开的医方吗?王爷照着做一副,保管药到病除!”

    萧暄急切地想要握住我的手,我敏捷地抽开,狠狠瞪住他。

    “我的忍耐是有限的。陆颖之这三天两头的插手插脚,到底有完没完?哄着她笼络住陆家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我没必要一味容忍她。王爷你呢?你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奉陪了!”

    “小华!”

    我躲开萧暄伸出来的手,一把拉开房门。

    冰冷彻骨的寒风迎面吹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哆嗦。院子里一个丫鬟正被侍卫抓住,看到我,她停止了挣扎,将怨恨的目光向我投来。

    我冷漠一笑,忽略萧暄追过来的脚步,跑了出去。外面是狭长的宫道,昏暗的宫灯在风在摇晃,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除了风声外的其他声音。我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奔跑着,几乎是盲目的,寻找着。那不是萧暄,不是出口,那是一个我也不知道的东西,是我心里缺失的一块。

    夜晚的皇宫那么深幽那么大,我的面前有数不清的道路和入口,转来转去,却始终被高墙围绕着。我被冷风吹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终于停在一个道路的尽头。

    那里有一扇大门紧闭,只点了一盏宫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让我看到门上脱落的红漆和生锈的大锁。

    眼前的景象突然开始扭曲,宫门如一张血盆大口拉伸着向我扑过来,要将我吞没。我惊慌地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小华——”萧暄奔过来将我抱住,厚重暖和的披风裹住了我。

    “怎么了?摔着了?你说话啊!”他焦急失措地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和手,不停地问。

    我漠然地别过脸,看向那扇门,“那是哪里?”

    “是哪里?”萧暄也不知道。

    一个太监答道:“回王爷,门那边就是冷宫了。”

    “都跑到这么远了。”萧暄把我抱紧,轻笑道,“你动作可真快,我差点追不上。宫里又大又复杂,以后安生待着别乱跑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的……让你很为难……”

    萧暄忽然把脸埋在我颈项里,叹息着说:“没事!是我不对,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了!真的不要了!”

    我感受着他身上传递来的火热的温度,闭上了眼睛。

    那夜,萧暄亲自将我送回谢府,然后驱车离开。我转身回去问门房:“王爷走的哪个方向?”

    “往西去了。”

    回宫是往北,他还是去陆家了。

    造化有多弄人,你在当时永远都不清楚。那时候看着平静,回头看其实暗流汹涌;那时候觉得隽永,回头看发觉其实已经淡然。那时候你以为可以永远把持住的事,往往会擦身而过;而那时候你想念的刻骨铭心,回忆起时已成过眼云烟。

    东齐京都永远留给我深沉压抑的印象,大概也是缘自我的这些经历吧。在我自己定义里,早就已经给她笼罩上了一层蓝灰色,忧郁得像是总不放晴的天空。快乐不过是天空里绚烂一瞬的花火,却在我视网膜里留下了永恒的艳丽色彩——

    歌尽桃花第三卷征途篇第54章鸿沟不易渡

    我再次见到陆颖之,是在数日后的先帝葬礼之上。

    先帝龙御上宾,满朝文武及家眷都要护送灵柩至皇陵。女人们不能进皇陵,就只有等在冰天雪地外。

    我同谢夫人坐在轿子里,厚衣重裹,又有暖炉在手,倒不觉得冷。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太阳,轻风和煦,我们可以听到很远处的皇陵里传来的礼炮声。那些炮声和号角声在这片寂静的山谷里反复回响良久,就像故人离去前的踯躅徘徊犹豫不决。晴空下,我们可以看到极远处群山之颠上的皑皑白雪折射着刺眼的日光,风从山脊上刮过来,岁月冲刷大地。

    隔壁不知道是哪家的马车,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咳嗽的声音。丫鬟焦急地劝那女子喝点水。

    我的医生本能使然,冲着那边喊:“你家主子是伤的肺,不是喉咙,喝水没用的。这里天冷干燥,还是将她送到暖和潮湿的地方比较好。”

    隔壁静了片刻,一个熟悉但是气弱的女声响起:“可是谢小姐?”

    陆颖之?

    我掀起窗帘,看到对面半米远的车窗里,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她看来的确伤得不轻。

    我俩尴尬冷场,谢夫人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突然不对,对我说:“小华,你医术好,不如去给陆小姐看看?”

    老娘啊,整个皇宫的太医现在都围着她打转,有必要还多我一个吗?

    可是她这么一说,我骑虎难下,只好出马去给自己的情敌看病。

    陆颖之的确是伤了肺,倒不是很严重,只是现在天气冷又干燥,她的伤好得慢。我给她开了消炎润肺的药。

    陆颖之原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子,身着白麻孝服的她看上去柔弱无力尽显小女子娇态。她气息不稳地同我说:“谢姑娘这份恩情,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报答。”

    我心道:很好报答,离我男人远一点便是。

    陆颖之做了个手势,丫鬟捧来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谢姑娘,我知道你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谁说的?我明明很爱钱的啊!

    “所以这匣子里的东西,并不是那些世俗之物。”陆颖之笑道,“姑娘为王爷的毒劳神伤力,颖之看在眼里,十分敬佩感慨,顾倾所有之力,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希望能对姑娘有所帮助。”

    匣子缓缓打开,一阵馥郁的芳香溢了出来,令人顿觉得心脾舒畅,神清气爽。

    我眼前一亮。匣子里深色丝绒布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一朵花,花瓣重重叠叠,似有百层多,片片晶莹温润,仿佛是由汉白玉雕刻而成,刚才闻到的芳香就是它散发出来的。另外一样东西是块黛绿色圆石,半个巴掌大,光洁圆润,石面上纹路深浅不一,缠缠绕绕,呈现诡异的颜色。

    我呢喃:“碧血珀,和醒灵花。”

    陆颖之点头笑道:“谢小姐果真一眼就认了出来,真是见多识广。颖之佩服。”

    我其实从来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会认得,是因为书里记载这两样东西举世珍贵,万般难求。一个结在深山老林里最阴暗潮湿之处,一个开放在温暖明媚最清净纯洁的地方。特别是这醒灵花,格外娇贵,采摘之人若不是心灵纯净者,它被摘下来会立刻枯萎。

    “我们特意在当地找了一个六岁的小尼姑去摘的这朵醒灵花。这匣子与丝绒布,也都是佛前供奉过的,纯净且有灵气。于是千里运送,才可以保持花朵不败。”

    陆颖之笑盈盈地将匣子放在我手上,“谢小姐可千万不要推辞。我这也是想为王爷尽一份力。”

    匣子沉沉落在我手上。

    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谢家马车里,也不记得谢夫人都同我说了什么。手里的匣子被我紧抱在怀里。

    葬礼结束之后,我们回了谢府。我借口身体不适不想吃饭,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到这时,我才把抱了一天的匣子放了下来。

    “什么宝贝东西?”

    萧暄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王爷啊千岁!你就要做皇帝的人,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不要翻墙了?谢家院子一共五个门呢!”

    萧暄已经换了一套平常的衣服,现在满城百姓都戴孝,他这身白绢衣虽然华丽精致,倒也不突出。

    他笑嘻嘻把我往他那边拉,“都饿了一天了,上你这来讨点吃的。”

    我把手甩开,他也不恼,伸展开手脚躺到了我的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天下这么大,就在你这里才可以放松一下。”

    我笑看着,觉得这情景像极了他还假扮谢昭瑛时的样子。我俩亲厚无间,无拘无束,每天都潇洒快活。

    他翻了个身,还是赖在床上,“听说你给陆颖之看了伤,怎么样?”

    又是这个女人。我没好气道:“她好得很,完全可以活到抱曾孙,你就不用担心了。”

    “别这样。”萧暄说,“她受伤,是因为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呢!”我尖锐地顶回去。

    萧暄无辜地耸耸肩,“所以我以身相许啊。”

    我喉咙里那句“需要你以身相许的对象多如过江之鲫,我还不知分得到几两肉?”卡在那里,挣扎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

    这话说出来,肯定要把他惹毛,到时候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两败俱伤不欢而散。我们这段时间每次见面都少不了口角冲突。再深的感情都有限度,经不过一伤再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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