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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二因缘之: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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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过后,空气清新。.

    华亭县城外的土道坚坚实实,地面经过雨水的浸润,透出皮肤般的光泽和紧趁。

    海瑞來此办案的时候,不光是清理投献,瞧着桥坏了他也修,看见路不通他也管,虽然如今他被罢了官,可是华亭百姓闲來口中常念叨的,还是这位“海青天”。

    眼前这条通往城门的土道两边,所有的娼寮、土窑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正经的茶棚,家常的饭摊,虽然仍是小本经营为多,却已是公买公卖,不再用白纸条付钱了。

    摊棚之侧还有不少菜贩撂地排成长溜,此处比城里的税轻,且能为饭摊档主随时供货,那些有门路的给城里的大馆子送完了菜,剩下的也推这儿來卖。

    挨着一处馄饨棚侧,有个卖鱼摊子,地面铺了荷叶,上面各色鱼类按大中小排列齐整,旁边还有个木桶,放水养着活鱼。

    鱼贩戴了顶破边的草笠,正坐等买主上门,忽然身后叭唧叭唧声响,跟着什么东西在碰自己屁股,他回头一看,是一只光溜溜的小脚,脚背以上栗色生光,脚底板边缘白白的,沿着半条饱满浑圆的小腿瞧上去,就看到了一个背着柳条篓的小姑娘,这姑娘也就十五六岁,个子倒长得挺高,屈肘在胸前,双手大指抠在篓的背带里,一圈青绿的草叶从篓边伸出來,颤颤地搭在她脖子旁边。

    鱼贩:“有事吗。”

    小姑娘一笑俩酒涡:“大哥,让个小地方行不啦。”

    鱼贩:“那边有很多地方,怎么不去那边。”

    小姑娘笑道:“那边卖菜的嫌我腥气啦。”

    鱼贩笑了:“他们嫌你腥气,你就不知道咱们同行是冤家。”

    小姑娘侧了身把篓一撂,揭开草盖笑道:“看看,你卖鱼,我卖虾,哪來的同行是冤家。”

    “姑娘哎。”馄饨棚的主人把手巾板儿甩在肩头上道:“别挤了,我这小棚儿四根棍儿支块布,再挤就要挤倒了。”小姑娘笑道:“大叔,早上开张沒呢,给我來一碗虾皮儿的。”馄饨棚主:“怎么,吃我碗馄饨就堵我的嘴啦,我这儿有猪肉馅儿、羊肉馅儿,沒有虾皮馅儿,你另找一家儿吧。”

    小姑娘伸着脖子往他锅里看:“你的馄饨多少钱一碗。”馄饨棚主见她是要买,便抄了勺答道:“猪肉十个钱,羊肉的十五个钱,你要哪种。”

    小姑娘把虾篓倚着支棚杆放在棚内一角,就冲行人吆喝起來:“吃馄饨啦,刚出锅的馄饨啦,上好猪肉羊肉馅儿,虾皮熬汤保证鲜,十个钱儿一碗,十个钱儿一碗。”嗓子清甜,喊起來又快又清楚,说不出的好听。

    馄饨棚主有点急了:“你这孩子,说了我这沒虾皮,也沒虾皮汤,你把人招來打架怎么算呢……”

    小姑娘在他桌上捡了只大海碗,到自己篓里舀了一大碗虾皮还给他,笑道:“这不就有了,放心,不要你的钱,远街近邻的,多大个事儿。”正说着,见已经有两个客人进來了,忙又道:“欢迎欢迎,里边儿坐,里边儿坐。”就去帮忙拉条凳。

    有她帮兵助阵,一会儿这馄饨棚卖出二十多碗,把棚主乐得不行,盛了碗馄饨谢她,小姑娘一面吃着,一面笑道:“你要是觉得成呢,从明天起我就每天给你送二斤來,反正是熬汤,满够你用,价钱咱们好商量,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馄饨光有肉的怎么行,我这还有大青虾,你剁了包馅肯定好卖,要是沒功夫剥,我这卖着货也是闲,给你剥现成的,无非加点手工钱,多卖出几碗你都回來了,怎么样。”

    棚主笑道:“成,成。”

    小姑娘蹲在篓边喝馄饨,瞧那鱼贩子静静坐着,面前的鱼也沒见怎么下,就道:“你也是吆喝两声啊。”

    鱼贩一笑,拿指头顶了顶草笠:“酒香不怕巷子深,该买的,总会來买的。”

    小姑娘笑道:“酒香当然不怕,你这鱼可就怕臭了。”这时,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在路上走过來,看到她篓里有小虾跳來跳去,呵呵笑着,伸小手便往里面來抓,小姑娘忙把碗放到一边,握了他的小胖手,笑道:“哎呀呀,这是谁跑來啦,你妈妈在哪儿呢。”

    小男孩睁着大眼睛,手指篓中:“虾,虾。”

    小姑娘笑道:“对啦,这是虾,很好吃哟,要不要买些回家。”

    小男孩回头招呼:“妈妈……”

    小姑娘顺他眼神望去,一个少妇背对这边,正在斜对面的针线摊子上和摊主讲价,行人杂乱喧哗,孩子的声音她沒有听到。

    因怕打扰了人家生意,小姑娘也沒去招呼,笑问道:“小弟弟,你姓什么呀。”

    小男孩:“徐。”小姑娘道:“哦,这个姓不常见耶,是竹席的席吗,还是习惯的习呀。”小男孩伸手又去抓虾,小姑娘道:“别抓啦。”旁边的鱼贩笑了,胳膊伸过來,手里拿着一根细绳拴的小符袋,摇了摇:“虾须会扎人哟,來,玩儿这个吧。”小男孩接过去摆弄,不再抓虾了。

    男孩的妈妈买完针线,回头发现孩子不见,忙叫道:“夕牧,夕牧。”

    小男孩忙忙跑过去,妈妈拉起他的手來,发现那符袋,忙拍落在地上,道:“什么东西都乱捡。”又闻到一股子腥气,皱起眉來:“早说了,教你离那些臭鱼烂虾远一点。”掏出帕子來替他擦手,擦得重些,小男孩感觉委屈,嘴咧了几咧,哭起來。

    卖虾姑娘听她这么说话,嘴便嘟嘟地撅起來,轻哼道:“什么叫臭鱼烂虾,有钱了不起,有钱到这地方來买针线,你说是吧。”却见旁边的鱼贩子草笠盖脸,低头打着嗑睡,不禁缩肩失笑:“瞧把你可怜的,这点鱼打了一宿吧。”就替他吆喝起來:“卖鱼啦,卖鱼啦,臭鱼烂虾,送饭冤家。”

    小男孩的母亲听见,越发厌恶,把擦脏的手帕往地上一丢,拉着孩子往菜摊走去。

    卖虾的小姑娘鼓着腮,下唇外翻,冲她背影做了个鬼脸,又瞧地上那帕子怪可惜的,过去捡了起來,笑道:“傻瓜,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要,我要。”又看地上那符袋,想捡起來还给鱼贩子,却见那小男孩蹬蹬蹬地跑回來,她以为男孩是來要妈妈的手帕,那小男孩却一蹲身捡起符袋,双手抓着看了看,咯咯一笑塞进领里,转身蹬蹬蹬地跑回去,他妈妈买完菜回头,以为他一直都在,便又拉着他走远。

    小姑娘口齿勤快,下午刚过一点便把这一篓虾卖完,她买了些饼和酱肉用油布包了,背着篓回到江边,放眼柳荫之下寻找时,却不见自家的船在,埋怨道:“哎呀,说得好好的歇一天,肯定又撒网去了,不嫌累得慌。”就赌了气坐在岸头,打开布包撕饼吃。

    直等到天也黑了,船还不见回來,她寻棵大杨树爬上去望,江上归舟片片,不见自己家的船影儿,下來无聊,撅柳条削了个小哨吹,正吹着,身后道上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早上那鱼贩子,低着头背着木桶正往前走,她“笛、笛”地吹了两声,鱼贩子沒有反应,她“喂”了一声,鱼贩这才回过头來,*潢色小说 http://www.hxiaoshuo.Net/duanpian/1.html笑了:“是你。”

    小姑娘跑过來,拿下嘴里的树笛,扒着他背上的桶,口里道:“卖光了沒呀,哎呀,这不还剩很多吗。”

    鱼贩子:“是啊。”

    小姑娘笑道:“放下來,快放下來。”鱼贩子:“干什么。”把桶放落,小姑娘咚咚跑开,不一会儿抱來些干柴和树枝,临水找块平整的月亮地堆好,回來笑道:“这鱼放到明天,肯定臭了,我來帮你做烤鱼干。”鱼贩子笑道:“什么是你來帮我,早上你就蒙了碗馄饨,现在明明是又想吃烤鱼了。”

    小姑娘笑道:“看不出來,你比那卖馄饨的聪明多了,哎呀别计较啦,都是打渔人,谁还差这两条呢,我是饿了,这会儿下水摸去怪冷的,占你次便宜,下回还你吧。”

    鱼贩子听她说得爽利,也笑了,就拎着桶随她來到柴堆边,点起火,撅柳条穿了鱼烤。

    不大功夫,鱼香透出,小姑娘毫不客气,先拿一串吃起來,赞道:“好吃,好吃。”

    鱼贩道:“白來的当然好吃,这鱼都放了一天了,能好吃到哪儿去。”

    小姑娘道:“你不是水上人家,是后來干这个吧。”鱼贩有些奇怪:“怎么说。”小姑娘道:“很多人傻,以为鱼要鲜才好吃,其实出水后放几个时辰,做出來才香呢,这是生活常识,水边的都知道,种地的才不懂。”

    鱼贩的目光喟然移远,笑道:“原來干了这么久,我还是个外行啊。”瞧见她放在旁边的油布包露出肉來,便说道:“你那有酱肉,怎么不拿來一起吃。”小姑娘笑道:“那是我给公公买的,可不是小气。”鱼贩笑道:“明明是小气,偏有的说。”

    小姑娘嘟着嘴正要分辩,却听江面上有渔歌声传來,唱的是:“花开云散暖风徐,小舟操定似行车,我本撒网捞江月,怎奈空得几尾鱼。”她立刻站起來,颠着身子笑道:“公公回來了。”

    鱼贩子手拿烤鱼排,也转头往江上瞧,但见柳荫之外江水悠悠,橹声呀呀,伴水东流,一轮明月澄清了夜色,照亮归舟,小姑娘踮起脚小腿紧绷,把身子撑得高高的,用力摇手向那乌篷小船上喊道:“公公,我在这儿呢。”

    小船缓缓摇來,船上老人笑道:“小坠子,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

    小姑娘笑道:“有人请咱们吃烤鱼呢。”

    晚饭后,小夕牧在自家院里跑來跑去玩耍,他爹蹲在檐下笑呵呵地看着,他娘收拾着碗筷,他爷爷拄着拐杖出來,逗逗孙子,往门外溜嗒,他娘放下手中活计,道:“公爹,外面的乱民厉害,您还是小心些,别出去了,倘教人冲撞惊吓了,倒不值的。”

    他爷爷将驼背略直一直,呵呵一笑:“老夫已是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怕的,我这身上,也沒什么可拿、可抢的了,唉,人老了,不锻炼不成啊,多活几年,多听听,多看看,就什么都回來了。”夕牧娘不放心,招呼:“查胜笔,查胜笔,跟着点儿老爷。”角门边,查胜笔现出身來,一张曾字脸又缩进去不少,仿佛由楷体瘦成了宋体,背着个小包袱,臊眉耷眼的。

    夕牧娘瞧见他身上的包袱,愣了一下,查胜笔低头小声地道:“老爷,少爷,少奶奶,奴才家中來信,说是我姥爷病了,奴才准备回家乡海宁瞧瞧去。”

    夕牧爹道:“咦,我都不知道,你都这岁数了,家里还有姥爷,去吧去吧,孝者为大,这还能拦你吗。”夕牧爷爷知道,打出事后,这老查一直坚持着沒离开,能到现在也不容易了,可惜他等不到徐家翻盘这一天,微微一笑,点头道:“瑛儿啊,去给查先生拿二十两银子,他是咱们家的老人了,临走临走,不能亏待了。”

    查胜笔有点熬不住,抹泪道:“老爷,我……我还回來呢。”夕牧爷爷道:“你我心里都懂,拿着吧。”夕牧爹进屋去取银子,查胜笔拿袖子往脸上一抹,蹬蹬蹬地跑出门去,夕牧爷爷叹了口气:“这也是个有侠气的人哪,后代儿孙错不了。”拄着拐,一颠一颤地也出去了。

    徐夕牧见爷爷出门了,想追过去,脚底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爹拿着银子刚出來,见状忙过來扶起,替他拍身上的土,瞧见地上扔着一个小符袋,捡起來笑道:“咦,这是什么时候请的护身符啊。”

    夕牧娘在屋里瞧见,忙道:“那是他在街上捡的,都扔了一回,怎么倒底捡回來了,快扔了。”回身继续去收拾碗,眉头疙瘩皱得老大。

    夕牧爹把符袋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个二指宽的五边形小木片,酱色近枣,像一个小令牌,上有龙纹浅刻,还挺精致的,便装起來,给儿子戴在颈子上,拍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符,就是福啊,福是请不來的,捡來的,才是真福呢,福当惜之宝之,戴着吧。”

    夕牧爷爷拄着拐杖信步闲游,心里盘算着事情,不知不觉走出很远,來到了江边,他略直了直腰,举目望去,但见夜色蓝清,江波绿蜡,条条归舟靠岸,几处灯火人家,近岸处一株大柳树下,隐约有那么三个人影儿正在围火吃着烤鱼,听声音大概是祖父、儿子、孙女一家人,一派欢声笑语,清乐悠然,联想到刚才的算计和自己这一生,不由得摇头苦笑,暗叹道:“罢了罢了,由得他去张狂也罢,我就在家,好好享几年天伦之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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