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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紫微郎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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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紫微郎花事

    作者:今日痴

    ☆、1C apter 0102

    1

    京中有二丑。

    丑王爷,我。

    两人面上都有碗大一块疤。王爷是给火烧出来的;我的是胎记。

    没认识王爷之前,我的丑还没这么出名。那时我的身份是崇文馆外馆一名小小的司辰官,不入流的品阶,按理不该与位高权重的王爷结识。然而那年的紫薇花开得特别好,满园的姹紫嫣红,馆正大人逸兴大发,在馆中后园开了个诗会,王爷是受邀的上宾之首。

    一时间,花儿一朵两朵三朵,酸诗一首二首三首。

    也怪我贪凉,那日照旧溜入了园中午睡。挑的地方,是园中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挨着一个烂坭塘,原本种着荷花,近年败了。连累着附近的花树,也是光长叶子不开花。我钻入树丛时十分心安理得,诸位大人赏他们的花,我睡我的觉,本可相安无事。

    可是还没睡踏实,便给惊醒。

    被众星捧月围着的王爷不知何时竟停在花树前,随从的大人们正对茂密的树冠思如泉涌。

    一只蚊子从我鼻孔穿过,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诸位大人闻声大惊失色,我行踪暴露,只好钻出花丛。

    一望之下,你沉鱼,我落雁。

    二丑相会于烂泥塘畔。

    按我朝律例,面有恶疾是不能入朝为官的。我不仅被抓了个现形,还顶着一张丑脸冲撞着了王爷——尽管他也让我倒吸了口气。

    我趴在地上,听上司张馆丞抖着声音道:“禀王王王爷,此人是副馆正李大人荐来的,下官听他有把好声音,便让他在馆里当个司辰官,平时躲在屏风后面打更报数,从未出现什么纰漏,怎料今天竟冲撞了王爷!下官渎职,求王爷责罚!”

    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了声罢了,随口提了几个问题,却是问我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姓顾,名眉君。副馆正李大人是我的义兄。他这两天刚好轮到旬休。

    也不知是托了义兄的福,还是面上的疤让王爷动了恻隐,此事不了了之。倒是义兄得知此事后,大为惶恐,还上王府请罪了一通。回来时带回了一瓶碧绿清凉的药膏,说是王爷赏的,有淡疤功效——虽是父母天生,年青人顶着一块疤终是不雅。王爷的大度与拳拳之心让我小吃了一惊。

    我们再会,是在暴雨倾盆的朱雀街上。我路过,牵小毛驴;王爷外出公干,乘轿。

    滂沱大雨忽如其来,小毛驴与轿子双双停在皇城朱檐之下避雨。

    衣着体面的家臣待上前驱赶狼狈的我,轿里温言道不必。

    碧竹绸伞下,轿帘初掀。隔着雨幕,各自均是一愣。

    我大礼参拜。

    王爷说免礼。

    我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王爷问你可是李润大人的义弟?我说是。又问你面上的疤可是天生?我继续答是,是胎记。王爷便点头道:“发肤乃父母所赠,诚应珍而重之;然天生缺陷,非你之过,不必为此自伤。”竟是在宽慰于我。我不由一呆抬头,王爷冲我温和一笑,我傻傻也裂嘴笑了笑,各自牵动着脸上的疤,两相狰狞。

    雨歇时,辇轿被泼个湿透。

    家臣面有难色。

    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六王爷,自脸被烧坏后,外出向来只乘轿。

    我不知哪条根搭错了线,竟上前一步道:“王爷,晚雨新晴,天澄透澈,坐困在官轿之中,哪有打马驰骋来得清爽肆意?”正欲起身的王爷闻言一顿,回头用那对乌沉沉的眸子望了我片刻,忽地又笑了。

    那一日他仍旧乘轿离开了。只是三日后,王府家臣递来了描金请贴,王爷邀我外出溜马赏花。

    再然后,我骑我的小毛驴,王爷牵他的五花马,两人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郊的万里青山。

    这是初初,我们的关系,仅是要好。纵然坊间流传着不和谐的声音,我始终坚信,王爷之心定如我心,白花一样纯洁,乌龟又叫王八一样单纯。

    直至大夏朝武德五年,这年中秋。

    2

    夏地中秋,是团圆节,求偶节。

    但到了那几日,集上卖饼卖蟹卖烟花炮仗的忙,街上的媒婆们也忙,一个个打扮妖娆,手执团扇腰系红帕,在各色人家之间串门。

    便是李府,也照例来了几拔,一张又一张男女画相送至,展开,佐以天花乱坠,将府中那位老奶娘听得心旌神荡。兴高采烈的同时,用怜悯且微妙的眼光看我。

    想府上大相公李润,虽说殁过一妻,可是正当而立,相貌堂堂且身居要职,自然获得京中不少闺秀青睐。

    三小姐春香,虽说深居闺阁,但艳名早播,令多少公子王孙趋之若鹜。

    唯有府中二相公顾眉君我……

    生得吓人不说,名声还不太好。

    我素来低调,唯有一件不低调的事,便是与王爷的交好往来。

    大抵去年的时候,坊间传言中,我与王爷的交往还是停留在“好朋友”这么纯洁的关系上的。毕竟自古君王*俏,王爷乃皇子龙孙,长相再怎么吓小孩,审美自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会与丑八怪顾眉君有什么瓜田李下。

    然而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京中最大的客栈福元坊住了一晚。

    天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楼下早起的住客窃窃私语。

    “了不得啦!你们猜猜,昨晚上客栈来了谁?”

    “戚,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不就是今秋恩科折桂,六王爷奉圣上之命在金玉楼置酒恩赏诸仕,后面不胜酒力,就近在福元坊歇下嘛!”

    “对!可是你只知道了一半!你知不知道,王爷来之前,有人早在福元坊开好了房!”

    “戚!王爷家臣数百,有人提前开好房间,有甚么奇怪!”

    “啐,蠢驴一只!若是这样,有甚么好大惊小怪!这个来开房的人,你们绝对料想不到!我太震惊了,实在太震惊了!”

    “……嘎?!莫非你说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顾眉君?”

    “我亲耳听店小二所说!他们一起住进了天字一号丙房!”

    “胡说!我也听说了,店小二明明说的是住进天字一号乙房!”

    “丙房啦!我还听说啊!掌柜的巴结王爷,还叫了隔壁醉金坊的花魁娘子过来伺候。却给王爷拒绝了。花魁娘子在王爷房外小站了一会,听到里面……”

    “里面咋的?!”

    “床板……咳,嘎吱嘎吱响……”

    当时我听到此处,下意识摇了摇睡榻,果然,福元坊的床都该修修了。

    我推开天字一号乙房,对面天字一号丙房的门也适时推开。

    隔着半道走廊,两个传说中昨晚睡在一块,摇了一夜床的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

    最终,王爷先收起讶异,微微一笑。

    于是我也只好傻笑。

    王爷说:“眉君,你也在这里。”我说是,真巧。王爷说:“既是如此,我顺道送你回去。”

    我不自在道:“好似有人误会了什么……”

    王爷说:“我们行为坦荡,何惧旁人捕风捉影之词?”说着走了过来,极其自然牵起我的手。

    中间的门嘎吱推开,几名仕子呆若木鸡地看着我们。

    下楼时我脚步滞涩,腿膝不小心便在楼梯上撞了一下。于是当我神情痛苦,脚步扭捏走过时,所经众人反应,与数名仕子一般,俱都石化。

    义兄听说此事,大为紧张,一晚上嘴边就起了一串燎泡。

    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中虽暗恨,偏又无可奈何。只好与他解释,眉君虽名声尽失,胜在清白尚存。

    义兄发白的俊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他说:“眉君,这些年来为兄时常做着那一个噩梦,梦见大祸临至,你身锁镣扣,被禁卫军押入大狱。”

    他苦笑:“我知你处事向来自有分寸,只是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间之事往往阴差阳错,不是处处小心便能避过。你听为兄的劝,还是早早放手,尽谋脱身的好。”

    我点头:“我不会忘了答应义兄的话。”

    义兄伸手,仿佛是想给我掠开颊边一缕发丝,最终却缩了回去。m4xs.com小声说:“眉君,有句话,我许久前便想对你说了。今日趁此机会,厚颜说与你知道。这些年来,为兄一直未再娶妻,便是心中存了一个念头……若你不嫌弃,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

    我傻了地看着他。

    义兄说,今日此话出我口,入你耳,我只说一次,却是出自肺腑,你需好好用心思量。

    他果真只提了那么一次,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时时在提醒我此事。

    我想这是我与义兄之间的秘密。

    我是一名女子,只有他知晓。

    我在京城滞留了五年,是为了寻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义兄给我五年的时间。我答应过他,五年后,若还是寻不着哥哥,便须死心,做回女儿身。

    今年,已是允诺之期的第五年。

    ☆、2C apter 0304

    3

    武德元年,哥哥千里赴京,而后在京中莫名消失。这五年来,我几乎寻遍了京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打听过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一无所获。

    现在,我就坐在曲靖河畔楼榭之间,看着对面高搭的花楼。

    这一晚中秋,花楼下人山人海,有人临河放着烟花炮仗,有人聚集着观看说唱戏文,另有大半人,却是闹闹哄哄围在花棚旁猜着灯谜,笑声如沸。

    酉时三声锣鼓过,一名三绺长须身着锦袍的老者走上花台,他身后一溜儿跟着一队俏婢,婢子们的手里各捧着一件物事,由红绸遮着。

    这是时下贵族之间*玩的一种游戏,俗称“拔彩头”。出题者可自由设计题目,内容可以是猜谜,即兴做首诗或者解一个棋局之类,并着彩头一起拿给主持会场的管事,待管事公布题目,由台下的宾客竞争解题,胜出者便可获得那份彩头,叫“拔注”。

    老者拿着挑头,一路揭了红绸,待揭了最后一张红绸,红绸下露出一只白纱灯笼。当老者朗声公布灯笼押注的彩头时,连我身旁跟着的老实木讷的小厮也跳了起来。

    他吃惊道:“二相公,我没听错吧,那位老先生说的可是十万两银子?”

    我没没应声,分神听了会邻桌的议论。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过是贵族之间逗耍取乐的一个游戏,竟然一掷万金!当真好大的手笔——可惜,可惜啊!”

    “哦,难不成兄台有什么高见?”

    “呵呵,哪里哪里。这只灯笼在菊陶居这里已经寄放了足足三年,每到大年元日、上元、仲秋都有展出。说出来让你见笑,在下曾因囊中羞涩,上台试了一次,这只灯笼也委实怪异。”

    “它瞧起来与普通的串马灯没甚两样。可是整只灯笼密不透风,上没留缝,下不留底座,连根细针也无法伸到里面去。寄灯主人称,谁能打开此灯,便有重酬。可惜,彩头由刚开始的一万彩金到现在的十万,还是没人能拔注。这只灯笼,已被称为京中第一奇灯。”

    我看着老者挑了那只白纱灯笼展示了二圈,挂到戏台高处去。台下人头簇拥,却没一个出声的。

    “依世兄所言,便没有人能打开此灯笼么?”

    “五湖四海大有奇人异士。更何况是京中富贵之地。就不知道,那寄灯主人将么一只灯笼存放在此,以万金引人注目,有何深意?”

    “莫不是朝中哪位权贵寻乐子逗人开心的罢!”

    说至最后付之一笑。

    每一次似乎都是这样的结局。

    我再看了一眼那只无人问精的灯笼,起了身。小厮迟疑道:“相公,您脸色不好,要去何处?”

    我道:“随处走走。”小厮期期艾艾说:“大相公嘱咐过,他赴过宫中晚宴便来接您。您若出去,呆会……”

    我看了小厮一眼,小厮老实,即缩了回去。

    曲靖河畔紧挨的是丹桂园,彤霞成荫,映着各色花灯,红晃晃一片。我信步走至园中转角,旁边挤过二名顽童,将我推个趔趄。我站直身,眼瞅着那两小孩张着手臂一阵疯喊,而后一头扎入树荫下,里面响彻一阵孩童的哄闹,夹杂着笑骂:“跛子!”“臭乞丐!”“猪!”

    我便走了过去。丹桂树下缩着黑漆漆一团,虽然一动不动,但明显是个人,旁边围了一圈小孩。这班小祖宗们有的扬着沙子,有的解着裤头准备撒尿,两个还裂着嘴抓了两根香点炮仗,正要往树下缩的人身上招呼。我一把捞住点炮仗的两个,斥了声住手。这群小混蛋回头,嗷地叫了句“丑八怪”,一哄作鸟兽散。

    我移近了些,勉强看清那身影似乎是个少年。只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条左腿软绵绵拖在一边,迎着灯光一瞧,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还锁着链扣。丹桂园寻常人家不能进得,更别说乞丐之流。这人定是哪家得罪了主人的家奴。我留了一碇银子,正待离开,却见趴着的人动了动,一伸手臂就将银子扫开。

    这时,从他怀里滑出一物。

    那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用麦秸编成的花灯,手柄用毛竹串着。我一见此物,如遭雷殛。在他伸手要捡时候,一手将那小小花灯夺过。

    与想象中的一般,竹柄中空,里头藏有内芯,抓着内芯往外一拉,拳头大的花灯裂开八瓣,摇曳如盛开的莲。

    诚如那句古语,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刹那,我只觉情绪激动,既想痛哭,又想放声大笑。

    我问那少年:“这枝花灯,是谁给你的?”

    声音拔尖,连旁边小厮都吓了一跳,地上少年却是理也不理。我一时情急就擎住那人衣襟,听小厮嗫嚅道:“相公,此人似乎是个哑巴。”我一愣,松了手。

    我命小厮四处打听。等了半盏茶,来了一名举止三分拔扈的中年管事。一问却是兵部王尚书府上的。

    他一对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了圈:“相公有何指教?莫非地上这贱奴得罪了您?”

    我摆手道:“不是。只是路经此处,眼瞧此人情状有些可怜,冒昧问下情由。”

    管事道:“他是府上一个家奴,名唤景生。他天生哑巴,脾气孤僻,又仗着有几分剑术,便猖狂无礼,不知天高地厚,竟在比试剑术时伤了王公子。因便有了今日下场,属自作自受。此乃王府家事,劝相公莫插手的好。”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瞧这少年倒有几分骨气。虽说罪有应得,只是罚也罚了,不知道贵府可愿放他户籍,在下愿赎此人。”

    管事一愣,还未答话。横刺里响起一个轻佻傲慢的声音道:“是谁在那里说要赎公子爷我的罪奴的呀?”话音一落,迎面走来几名年青公子。

    当先两人,一名长着枣形脸,两道窄眉,一脸乖戾;另一名,搭拉着扇子,一身扎眼绣花袍,油头粉面,瞧见我便诶哟了声,一副想惹事生非的晦气相。

    4

    来人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

    据说在古今风流人物之人渣榜中;此二位公子名列前茅。

    两人一个是长公主外侄,一个是尚书幼子,身份相当;你为我欺男,我为你霸女,臭味相投。

    他们连袂纵横于京城各大勾栏瓦舍间,被称章台街二霸。二霸称雄得久了,京中权贵或自持身份,或怕担麻烦,向来能避则避,越发将两人惯出诸多毛病。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种人,自然是避犹不及的;万不得以需与他们打交道,便得提上十二分精神。

    若按常理出牌,只怕会给他们牵着鼻子走。

    因此我跟他们打了个赌。

    我指着两人身后一名虎背熊腰的壮汉说,让这护院与地上的哑巴打,我赌哑巴会赢。

    两人一听我的话,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尚书家的公子一打手势,虎背熊腰男即时出列,三两步摁住叫景生的哑巴,抡起碗大的拳头,暴揍。揍完骄傲地挺了挺胸。

    哑巴被殴出两口血,彻底瘫在地下。

    灯光明晃晃照着他腰上一条皮搭子,皮搭的褶皱里有微小的孔洞。

    长公主的侄子蔑道:“如何啊丑八怪,还赌么?”

    一旁的小厮哆嗦着扯我的衣袖:“相公,这人怕都快死了,如何是那名雄壮结实的家丁的对手。这两人看起来不好惹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笑道:“莫怕。我说这小哥会赢,他便定会赢。”

    地上的哑巴似乎动了动,看了我一眼。

    尚书公子阴恻恻道:“好啊。比试一旦开始可就不能反悔了。顾公子到时别说我等恃强凌弱。”

    我说:“这是自然,输了任凭处置;赢了,景生便给我带走。”

    一名侍从上前,撤了哑巴的锁链。

    表面看,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虎背熊腰男原本就站得极近,听得令下连挪动都不必,就势再次老鹰捉小鸡似地拿住哑巴。紧接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密集的皮肉闷捶声,听得人牙酸。

    二渣在一旁,又开始得意忘形的笑。一个道:“咭咭咭,顾相公是六王爷跟前的红人,心尖尖上的,看在王爷面上,王兄呆会还是别太为难的好。”一个道:“啊哈,辜兄这不会是在怜香惜玉罢?”姓辜的便作势欲吐。两人你推我搡的如两张烂脚凳子,着实东倒西歪了好一阵。

    正舞得兴高采烈,变化骤起!

    哑巴景生蜷缩着身体,似乎是没半分反抗,那名雄纠纠的壮丁却突然“啊”的一声,倒坐在地上。

    二渣便傻住了。

    两人走了过去,抡起腿便给了壮男一脚,可怜壮男硕大身躯,连哼句就都没有,就放平在地上。尚书公子的脸色难看至极点,恶狠狠一指我:“你使诈!”

    我笑道:“王公子切莫误会。方才我站在这里连动一下都没有,景生身上的锁扣刚解下,半寸武器也没有。护院又是公子带来的亲信,周围诸位有目共睹,我如何能使诈。”

    一边早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怕麻烦的已拔腿准备开溜。二渣在京城恶名昭彰,但凡还眷恋着自己舒心小日子的,莫不明哲保身。我晓得这道理,也没指望谁挺身而出给我说句话。因此,当有人拔开人丛越众而出时,我颇为意外。

    “没错,本国舅便能作证。”说出此话的时候,来人扇着扇子,浅浅露出两个小酒窝,瞬间如有万道光芒在其身上聚集,令人眼前一瞎。

    这世上有各色人品。有的人温柔庄重,恬淡谦冲,如王爷。

    有的人站着招摇,坐着扎眼,走路身姿摇曳,笑容艳赛门口两串红灯笼,就如眼前的人。

    我笑容顿了一顿,不为他美胜冠玉的好相貌,只为那句本国舅。

    国舅庞青——现今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顾盼流转地说:“如何,我做的证,可作得算?”二渣早换了副神色,一个道:“唉呀,不过是一名贱奴,我还打算着过几日将他丢大江里处理了才干净,怎么能劳动庞国舅为此等事出面——”一个道:“正是正是,国舅爷出现在此处,令蓬荜生辉啊!”

    庞青沿着哑巴与晕厥的家丁踱了一圈,问道:“方才见你们前后翻找检查,可看出这家丁是如何倒下的?”

    二渣道:“这……却是不知。”面上悻悻。

    庞青掩扇一笑:“看来我等的眼光都没有顾相公的厉害呢……顾相公,你说是也不是?”说话间望将过来,玉容生辉,灼灼如施了重肥的牡丹花。

    我双眼再度一瞎,忙垂头中规中矩道:“这是从何说起,国舅爷说笑了。”说罢毕恭毕敬长揖了一记,口中称谢。

    庞青道:“怎么?本国舅从不轻易为人开口,你便准备只用一声谢,将我打发?”

    我听罢,想了想,抬头,灿烂一笑。

    这一招,我曾数次揽镜演练过,其操作过程也甚简单,只要掀动嘴唇,露出八颗门牙,便能将面上那块疤完美撕裂成四块,营造出硬汉也腿软的效果。

    当真听国舅爷狠狠地抽了口气。

    他几乎是立即将脸伸至别处,边搓着双眼边摆手道:“罢了罢了,暂且记着你这笔帐,本国舅不算你利息便是。”说完拔腿就要走。一旁的姓王姓辜二渣早急得抓耳搔腮,连声挽留说,早在玉*轩备了酒席请了最好的姑娘,国舅爷怎么能不赏脸就走呢云云。

    庞国舅拿扇子直接戳了对方的话头,动作轻佻无比偏又好看至极点,带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一笑,道:“去去去,本国舅今晚要通宵达旦,时间尚早,此时喝酒岂不败兴!再说了,呆会儿还有无数天姿绝色的大家闺秀为本国舅献花呢!这一身酒气的岂能不将美人儿醺醉?——你们这顿酒,我记下便是。”

    他这一动身,身后便嗤溜溜跟上大班人。围观的诸位,竟大半是他带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正傻眼,却见已走过了十数步的公子哥儿蓦地又掉转身,冲我大有深意一笑。

    他冲我大声嚷了一句:

    “听说你是六王爷的男宠——哈哈,有趣,有趣。”

    ☆、3C apter 0506

    5

    庞青一走,周围似乎也静了不少。

    坊间议论,若说六王爷是君子典范,那么庞青便是京中纨绔魁首,今日一见,果真当得这个盛名。

    这个庞青,是朝中右相之子,上头一个贵妃姐姐,这个身份,说显赫极显赫,但出身门第比他更高的贵族王孙也不是没有。庞青之所以会一夜窜红成为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靠的是年初安西平匪一场战役,他在此战中大露峰芒,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后,立即给皇帝封为一等侯。成为京中凭自身本领争取来最年轻的侯爷。

    若说庞青与六王爷之间有什么恩怨,不远不近的时候倒真有这么一宗。

    据说,庞妃曾提议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王爷,让王爷婉言拒绝了。庞妹妹遭拒后不知怎么的就想不开,好长一段时间哭闹着要抹脖子。庞青是名二十四孝哥哥,就这样将王爷给记恨上了。

    王爷何其无辜。

    关于庞青此人,坊间还有诸多传闻,除去那些夜夜笙歌,醉卧花丛的风流韵事不谈,若干事足以证明此人是名脾气极为古怪之人。

    他说“有趣”的时候,往往并不有趣。

    拿个新近的例子说。安西平匪中,某次此人领着百余人的官兵落了单,被千余名凶悍异常的恶匪围上,以一敌十的困境步步杀机。庞青丢了把手已断的弓箭,一撩战袍抽出被压在尸体下的金刀,潋滟一笑,说的便是“有趣”二字。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战,庞青成了煞星破军、浴血恶魔,匪军的人数,先是由一千锐减至五百,五百锐减为二百五。没人知道这名出身京城豪门富贵地的公子哥儿是怎么办到的。

    稍远些,在庞妹妹为婚事闹自杀时,庞青冷着脸看自家妹妹踩上凳子结好绳索脖子一伸吐出舌头时,说的也是有趣。

    他听到王爷与我种种传闻,也说有趣。

    现在,蒙他抬举,他又多提了一回,事情已经不是当众受个辱这么简单,他临走时的那个眼神,明白代表着麻烦。

    我稍一凝思,即刻又惊醒。现下头等麻烦事,不是去猜测庞青究竟是何心思,而是面前二堵人渣。

    暗自转了一眼,四周已被二渣的家奴团住。而身边的小厮,早吓得面无人色,不能动弹,情况有些愁人。

    我道:“今晚多有得罪,我瞧这位护院只是暂时昏厥,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赌试,还请二位公子不要挂怀。明日在下自当遣人将赎金与护院的诊金送至王公子府上。”

    二渣一听,竟然嘿嘿笑了起来。

    “不过就是一名家奴,顾相公看得上眼,将人提去便是。只不过嘛,我让你三分情面,你也须敬我一分面子方可。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多交个朋友。酒席歌姬已备下,顾相公赏个脸喝二杯罢?”

    我看看地上的哑巴,暗叹了口气。

    拱手道:“二位公子盛情,那眉君便叼搅了。只是我近来身体不适,医官嘱咐不宜饮酒过量,二杯为上限,望见谅。”

    “哈哈哈,二杯就二杯!请。”两人交换不怀好意的眼光。

    玉*轩是家妓馆,里面的姑娘们,额外的热情。

    七八人一入兰榭,便给一堆脂粉淹没。

    姓王的敬我一杯,姓辜的敬我一杯,两人眼光咄咄盯着我。

    下药暗算,背地诡诈,是这二人惯有的伎俩。

    其时我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是偷也好抢也好,今日无论如何需将哑巴带走。因此明知那酒中定是有异,却想冒险一试。

    二杯下肚,面前的景物开始有点晃。

    麝香粉脂的味道,一张张放浪形骸的脸。

    一个舞姬腰枝一闪,硬挤到我腿上,向我灌酒。

    美人柔软的胸脯伴着满盛的酒凑了过来。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美人嗔我一眼。我不动声色将手往下一移,一记绵里藏针,指甲片往那一片雪白中狠狠掐下,美人的檀香小口登时张成鸭蛋,嗷的一声惨叫。

    酒泼了两人一身,我就势就将她弹开。

    我需承认,自己的手段忒阴损,以至于,美人两眼含怨地看着我。这个眼神,一直到我借故离席,她奉命伺候我更换衣衫的整个过程,都未曾消失。

    早在进入这家妓馆之时,我便暗中将房屋地貌大约观察了一遍。因此一入换衣室,我立即紧锁了房门。

    我咬牙操纵着发颤的手举起一个烛架。

    美人面露惊惧。

    我道:“你可叫小蕙?你是愿意让我砸晕,还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美人哆嗦道:“相相相相公,请、请自便。”忒识时务。

    我赞赏地点点头,嘱道:“外头若是有人敲门,莫理会他,懂么?”又道:“将你头上花钿拔下,借我用用。”美人点头。

    我放下烛架,而后又在桌上留了一封银子,道了声得罪。取过美人头上的花钿,握在掌心。

    正门不能出,那里还候着二渣遣来的扈从。而小厮,现在只怕还傻傻与那几个扈从一道,等我更衣。

    我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花钿银叶的尖角狠狠刺入掌心。我依靠着这阵尖锐的疼痛提了提神,埋头闷赶。

    耳边响着路人一阵一阵的惊呼声,我只作充耳不闻。

    哑巴还被扔在原地。我已经没力气察看他的情况,随手就捉住一名路过的小茶倌。与他说,你背了地上的人,将我们送到东七巷李府,银子赏你。小茶倌惊惧地看着我,手里端的茶壶当啷摔了一地,结巴道:“相公,你你你怎么了?脸色好些怕人!”我喝道:“休要罗嗦!”不由分说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

    茶倌背着哑巴,疾走过赏月的人群。

    眼瞧从后园到前门间还有一段碎石路,浓密的丹桂树荫将两旁遮个结实。

    几个蒙脸的汉子突然跳了出来,提起刀,便往背后门户大开的哑巴狠狠扎去。

    那时,我只觉浑浑沌沌的脑中嗡的一声响,来不及多想,纵身便将哑巴扑倒在地。

    而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教迷药控制产生了异相……我竟看到了冠服严装的王爷。

    6

    我想起了那一年中秋,王爷邀我过节。那时王爷与我虽日渐熟谂,一起过节还是头次。我登上王府的花舫,并没有想象中的宴请群客的热闹场景。一轮圆月下只候着一个微笑的王爷。

    我记得自己倒了酒,捏了块果脯,一脸的笑嘻嘻:

    王爷不传丝竹乎?不传歌舞乎?良辰美景,怎可无美人?

    他饮尽了酒,眼角依稀是潋滟风情。道,未曾备下。

    那一晚的月辉碎成无数块,曲江的水格外荡漾。

    王爷倚在船头,竖着笛子吹着一首什么曲子,出奇地好听。我一边听着,一边吃瓜子。

    吃着吃着,抬头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月光下的王爷,那侧影,分明是个美男子。

    便是这样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只觉他就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了。我紧握他的手,连手心的花钿也忘了丢,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说了一句“哑巴与我是一块的”,垂头便倒入温暖的怀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梦境了。

    梦里头的自己,颠狂无比。

    我先是将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温了一遍,后来我洗净了脸,换了一身绮罗,捻着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爷面前,放肆大笑。

    我摆摆手,极无所谓地道:“其实我是女的,你觉得如何?”

    美男子点头:“现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头摸上他的脸颊。我觉得有点糊涂,因我看到的脸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却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觉得自己并没喝酒,喷出的气息却带着酒味。

    我觉得十分不满。

    而后我鄙夷。我说:“王爷啊王爷,现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了。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脸上的疤都贴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没有说出来。”

    我道:“你看看,现今将疤撕了,岂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却见美男子又变成了丑王爷,他说:“眉君,我脸上的疤并没掉,你将我想成了谁?”

    我顿时嘎的一声,彻底糊涂掉了。那人却在此时,拦腰将我抱住,垂头吻了下来。

    我挣扎,可是那怀抱紧匝紧实,根本无法挣脱。

    我想还好只是个春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如此荒唐,躯体交缠,唇舌交融。

    此时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惊,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过去。这一砸,丑王爷又给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说着,一手就将我从船头推下。

    这一下沉,似乎坠入了时光,身体在快速地缩小。

    而后,又是我梦魇过无数次的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挂在树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着脚下的云渊,与哥哥说,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说,管家抱着我,想将我摔下去。我抓着他的胡须,他便一起摔下来了。

    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悄悄跑至崖顶发呆。

    每一次,哥哥总能发现。

    进入北邙山的第一个中秋,我在崖顶望着那轮圆月,终于噙了泡傻泪。

    哥哥就坐在我身边,我闷头钻入他怀里。

    身边散着大大小小的花灯,纸扎或草编的,是哥哥给我做的。

    傻泪将掉未掉之时,哥哥抓着桔子大的小花灯,将手柄内芯一扯,灯身盛开出花瓣。

    哥哥搂着我,说:“你是哥哥的宝贝遂意。”

    我是哥哥的宝贝遂意啊……还未咀嚼透其中的欢喜滋味,呼啸的风刮过面颊,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挂回悬崖那颗树上,蓝天与云朵仍在原处飘。唯一变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阴郁的女孩儿聂遂意,而是身量长开,着男装且丑了吧即的顾眉君。

    想到这里,浑身都在哆嗦。

    这千丈悬崖的峭壁,再不会有哥哥来救我。而那个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却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唤,眼光凶狠,笑容却是诡异。

    我惊恐难以言状,手一松,就直直坠了下去。

    摩天崖终年缭绕的云雾将我吞没。

    似乎有无数妖魔复苏,张牙舞爪撕扯过来。只能拼了命不停挥打着自己的双手,要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赶开。

    无穷无尽,直至脱力。

    ……

    我醒时发现自己绞着一床被单,正使劲与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气又好笑望着我。

    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着血污皱成一团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经处理,除此之外,没有新伤。

    最后摸摸脸,疤还在。

    一问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爷送我回来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黄汤下肚便这般不讲道理。不过是想帮你洗个脸换件衣服,你便拳打脚踢,险些打中奶娘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哑巴。哑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棕子似的,还自昏迷着。只是我凑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觉得这哑巴与大街上随机的哪个乞丐没甚不同,如今梳拢了发擦净脸,露出苍白且青葱的容颜,但见眉眼俊秀,竟是名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灯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听家人报,义兄回来了。

    我迎将出去,向一身公服的义兄长揖道:“昨晚让义兄挂心了。”义兄眸光分明闪烁了阵,却听他笑道:“应该谢的人不是我。”说罢让在一旁。他身后,一顶轻舆适时停下,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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