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茄子胡同槐树院

第二十六章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小凡子!下午哪儿也不许去,跟爷爷剃头去!”中午吃饭的时候老舅说。今天是星期六,凡子下午不上课。

    “不行,我下午还得去同学家做作业呢凡子不情愿地说。

    “得!连考试都改开卷儿,你还做作业?”老舅说,口气里充满了怀疑。

    “就是写作业去,军子他们还等着我呢凡子说。其实凡子和军子他们约好了去莲花池捞蛤蟆豆儿去。

    “你们几块料到了一块儿还能有好?”老舅一听军子更不信了。

    “我不凡子嘟哝着。

    “上礼拜爷爷就该剃头了,听话,给你一毛钱老舅哄着凡子。

    凡子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爷爷剃头从来不去国营理发馆,更不找那些走街串巷拨拉唤头的。他只认剃头包一个人。修脚也是非蔺一刀不可,一点儿马虎不得。这俩人都是从清新浴澡堂子退休的老师傅。

    剃头包退休后在家里开了个小理发铺,给街坊邻居剃剃头刮刮脸,有一搭无一搭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为了挣钱,就为那些老主顾们方便,也是图个热闹。

    蔺一刀退休后在商场后边摆了个小摊儿,专门儿给人拉脚鸡眼,号称是祖传三代的手艺。其实呀,老人们都知道,他爸爸起小儿就跟着他爷爷走街串巷收破烂,老辈子叫打鼓儿的。也不知道他这祖传三代打哪儿算的。

    别看爷爷八十多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噔噔噔”的飞快,手里的拐棍儿像玩意儿一样,拎在手里,一边走一边耍把。凡子跟在爷爷后边,两条小腿紧捣腾才跟得上爷爷的步伐。

    穿过曲里拐弯的辘轳把胡同,到了小梁山儿,远远就看见剃头包家院子里那棵高高的大杨树了。进了院子还得走半天才能到剃头包的小理发铺。

    剃头包的理发铺什么招牌幌子也没有,门口挂着半截白布门帘儿,门前的空地上刚刚洒过水,湿乎乎的让人看了心里舒坦。

    大杨树下,几个老头儿正在下象棋聊大天儿,一见爷爷来了,纷纷和爷爷点头打招呼。一个大嗓门喳喳呼呼冲屋里喊:“老包头儿,顾老爷子来喽!赶紧着呀!”喊声未落,从门帘儿下“呲溜”钻出个小伙计,岁数比凡子大点儿有限,个头儿却比小凡子还矮半头,敦敦实实的,像个长不大的小老人苗子。

    小伙计利索地打起门帘儿,冲着爷爷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随后,剃头包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笑眯眯地跑到台阶下把爷爷迎进了屋。小伙计赶紧抻了块干手巾抽打抽打门口的椅子扶爷爷坐下,顺手接过爷爷的拐棍儿高高地挂在墙上。小凡子也被剃头包拽到长条椅上:“老实待着,不老实,待会儿给你刮个秃瓢儿说完剃头包响响地给了小凡子一个兜嘴儿。小凡子不由得想起了小孩儿们唱的顺口溜儿。剃头包,剃头包,不用剪子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薅的脑袋起大包。

    小伙计又拧了一个热热的手巾把儿递给爷爷,爷爷擦过脸又擦手。剃头包从橱子里拿出一套细瓷茶壶茶碗,用开水仔仔细细涮了两遍,接过爷爷自带的一小包茉莉花茶沏上,说:“您看,我这儿给你备着好叶子呢,回回儿还得让您自个儿带……”小伙计两手抱起茶壶就要给爷爷斟茶,剃头包赶紧拦住说:“先焖会儿,出了味儿再倒!说八百回也记不住。猪脑子!”

    爷爷听了剃头包的客气话没言语,掏出一盒没开包的大前门,打开自己叼上一棵,然后把烟盒交给剃头包,剃头包划火先给爷爷点上,自己也点上,深深地吸到肚子,闷了半天才舍得吐出来。

    “您老先洗洗?还是再歇会儿?”一棵烟抽完了剃头包客气地问爷爷。外边聊天的那几个老头儿也搭讪着进来了。剃头包赶紧把大前门推到了镜子后边,想了想又拿出一棵让让爷爷,见爷爷摇头就自己接上说:“给顾老爷子续茶!”小伙计赶紧把茶壶端过来。

    小伙计把爷爷扶到理发的大牛皮椅子上坐稳。剃头包过来,先解开爷爷的领口,把领子翻上来挝进去,再围上一块漂白的干手巾。这时小伙计早把墙上挂着的水箱兑上了热水,剃头包不放心,踮起脚跟儿伸手试了试水温说:“再兑点儿,烫点儿舒服小伙计就又拎起大铁壶站在凳子上兑热水。

    爷爷洗头的过程缓慢而复杂。剃头包先打开水箱的龙头,试试水温,然后慢慢给爷爷冲头。小伙计用一只小碗舀了半碗儿粘乎乎的肥皂水儿,一点儿一点儿倒在爷爷头上。剃头包在爷爷头上不时地变换着手法,抓、挠、按、揉、掐、捏、弹。随着剃头包手型的不断变化,爷爷脑袋上的肥皂沫儿不停地变换着形状。

    真麻烦,洗头就洗头呗,怎么还这么罗里罗嗦的呀。小凡子心里着急。

    剃头包两只手紧忙活,嘴还闲不住,叼着烟卷儿不停地说这说那:“掸掸椅子,看看炉子上的水开了没有!苶匪,支下儿动下儿,就没个激灵气儿!”小伙计赶紧跑出去,回来实在没事儿可干,就拽过条干手巾狠劲儿抽打椅子。

    哗——的一声,剃头包打开水箱龙头,爷爷的头终于洗完了。剃头包拢着龙头上的布水管儿给爷爷来回来去地冲,冲干净了,才解下爷爷脖子上围的手巾擦头,然后再换一条给爷爷围在脖子上,这才扶着爷爷坐回到理发椅上。

    爷爷在宽大的牛皮椅子上坐好,慢吞吞喝了一小碗儿茶水,又抽了棵烟。剃头包才正式给爷爷剃头。

    剃头包站在爷爷身后像变戏法一样,扭身从橱子里抻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白布,抻着布角一使劲,“哗啦!”抖开白布,然后顺势一个向后转,白布在空中飞舞着越过爷爷头顶,准确地落在爷爷胸前。剃头包掖好领口,用饱蘸了肥皂水儿的软毛刷在爷爷脑袋上涂满了肥皂沫儿,接着从工具台上挑了一把剃头刀,在椅子背儿上挂着的杠刀带上使劲儿蹭了起来,“唰唰唰”刀光闪闪,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凡子觉着爷爷涂满肥皂沫的脑袋格外滑稽可笑。

    “歘歘歘”剃头包一刀一刀在爷爷头皮上刮着,刀过之处便露出了青白的头皮,肥皂沫随着剃头包一抹一甩飞到地上,一会儿,爷爷的脑袋就变成光溜溜的光葫芦了。剃头包刮的仔细认真,就连爷爷没头发的秃脑瓜顶也刮到了。

    看着镜子里圆乎乎光溜溜的爷爷,小凡子心里更想笑了。

    好不容易剃完头了,还得刮脸。爷爷还是慢吞吞喝了碗茶,剃头包才一手扶着爷爷的肩膀一手慢慢摇着椅子上的摇把儿,椅子背倒下去了,爷爷仰面朝天躺在椅子上。小伙计又拧了块热乎乎的手巾递给剃头包,剃头包急忙抖开趁热捂在爷爷嘴上。

    让凡子惊奇的是,剃头包手脚不失闲儿地忙活着,可嘴上的烟卷儿却一直叼着,从不用手动一动,烟卷儿却在嘴上活动自如,而且丝毫不影响他说话咳嗽吐痰,烟灰长了,歪头一吹,烟灰就掉到地上了。

    凡子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自从接过爷爷递给他的第一棵烟,到现在剃头包已经抽了五棵半了,而且只用了一根儿火柴。每到嘴上的一棵烟快抽完了,他就再拿一棵捏鼓捏鼓把烟屁接上,接着抽,一点儿不糟蹋。

    “我说顾大爷,”剃头包忽然变成了一嘴地道的京片子味儿。“您说这人活一世,什么时候最舒坦,最美乎儿呢?”剃头包虽然是问爷爷,口气又像是自言自语,还像是问在座的那些老头儿。

    “我告您,这人呢,叫屎憋急了的时候,什么叫憋急了呢?”剃头包歪着脑袋自问自答说:“就是这屎撅子呀,已然到了门儿上,可当下又找不着茅房,你就得使劲儿夹着,稍一松劲儿就得‘哗啦’拉一裤兜子。这时候才叫憋急了剃头包说完长长地喘了口气,好像这会儿他正憋着屎撅子似的。听的人们就有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真情实感。

    “唔!”爷爷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

    “这个时候哇,是最要劲儿的时候,你是越找不着茅房越着急,可脸上还得装成没事儿人一样。为什么?因为你身边儿有好多人瞪着眼珠子盯着你呢,没准儿还有人专门儿等着看你的笑话呢。所以心里急归急,只能暗暗给自己叫劲儿,夹着沟子满世界乱转悠。嘿!您老还别说,就这么寸,前面路边儿还真有个茅房。心里这个高兴啊!恨不得一脚就迈进去。可这会儿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松劲儿,还得使劲儿夹着。更不能慌,你要撩开大步跑,那准玩儿完,非拉一裤兜子不可。还得装成没事人儿一样,一步一摇慢慢往茅房走,走的时候偷偷把裤腰带解开,拎着。进了茅房以后,“唰”退下裤子,还没等你全蹲下去就稀里哗啦翻江倒海全倒出去了。哎呀!我的妈呀!可算能喘口大气儿了,浑身上下这个松快,这个舒坦呀!”

    剃头包说完又长叹一声:“人这辈子什么时候最舒坦呀?就稀里哗啦那节骨眼儿上最舒坦,比他妈喝老白干儿就酱肘子还舒坦百倍。唉!”剃头包说完,闭着眼睛老半天没言语,仿佛整个人还沉浸在那稀里哗啦的舒坦之中不能自拔,又像在细细咂摸人生最舒坦的稀里哗啦的滋味。

    听完剃头包的话,爷爷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见剃头包没声儿了,爷爷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呀?”

    “嗨!别提啦,顾大爷。上月初三,我不是赶清虚山的大集去了吗?哦,现在改叫物资交流大会了。刚才我说的那些事儿呀,前前后后一点儿没拉,全让我赶上了。你说这日子口儿赶的这个寸呀,当下愣是找不着茅房。唉!也怨我头天晚上韭菜馅儿大团子吃多了,真他妈倒霉催的剃头包说完又拿出棵烟捏鼓捏鼓接上。

    “那你应该高兴才对呀?不然你还无缘享受这人生一大快事呢?”旁边坐着的一个老头儿说。

    “可不呗!我师傅回来以后可美乎儿了呢,逮谁跟谁白话,逮谁跟谁显摆……”一直没出声儿的小伙计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去!边儿待着去!大人们说话哪有你小兔崽子插嘴的份儿呀?灌壶去!”剃头包没好气地说。小伙计挨了顿呲儿老老实实地跑出去了。

    剃头包给爷爷刮脸更啰唆,刮了胡子不算,连脑袋门儿、脸蛋子、鼻子、眼皮、耳朵、脖颈子都仔仔细细刮了一遍,除了眉毛没刮,哪儿都刮到了,犄角旮旯一点儿也没拉下。

    凡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脸蛋子、脖颈子、鼻子上又没长毛,有什么刮头儿哇,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干脆连眉毛一起刮了算了。

    刮完脸,剃头包又歪着脑袋开始给爷爷铰鼻毛,最后给爷爷放水。什么叫放水呢?就是给爷爷抻胳膊捶背地折腾一通儿。这还不算,还有最后一个项目——掏耳朵。

    剃头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儿,小心打开,里边的小口袋儿里插着各式各样的耳挖勺。长的、短的、圆的、扁的,还有扫耳朵眼的毛茸茸的小掸子,圆乎乎比玻璃球还大点儿,看着个头儿不小,可一下子就全塞到耳朵眼里去了。剃头包告诉凡子,那不叫小掸子,那叫耳绒。最好玩的就是那个弹簧片儿,拔拉一下放耳朵垂儿上,震的耳朵眼儿钻心的痒痒,浑身打冷战。剃头包前后左右地忙活着,折腾的满头大汗。墙上的老挂钟咝咝啦啦喘着粗气敲了三响。可算忙活完了,凡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刚伸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嗓子又尖又细的吆喝声。

    “哎哟!我没说错吧……”随着喊声,门帘一挑,修脚的蔺一刀进来了。

    凡子看着蔺一刀尖尖的秃脑瓜顶,不由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一下子泄了气。他这一来爷爷又走不了了,今天这蛤蟆豆儿肯定泡汤了。

    “今儿准有贵客登门,怎么样?顾老爷子您好哇?”蔺一刀点头哈腰问爷爷。

    “嘿!顾老爷子,您这一捣饬还真精神,行!老包子,真有你的!”蔺一刀说着从镜子后边拿出爷爷的大前门点上。

    “嗯爷爷哼了一声。

    “那是!我这脑袋瓜儿怎么长的呀?”蔺一刀指指自己的尖脑袋:“能掐会算,就知道您老今儿一准儿来。所以我早早儿地收了摊儿,专门儿伺候您老人家来了。没看我这儿家伙式儿都给您带着呢?”蔺一刀指了指外面说。其实爷爷一进门,剃头包早让人给蔺一刀送信儿去了。

    蔺一刀跟爷爷说完又招呼凡子说:“小家伙儿,今儿没上学呀?”“嗯!”凡子答。凡子经常在商场后面看蔺一刀拉鸡眼。

    “哎哟喂!儿子!”蔺一刀猛一抬头仿佛才看见剃头包:“你还活着呀?前儿听说你跳大清河喂王八了,我这儿正说烧刀纸,送送你呢,怎么又还阳啦?”蔺一刀见了剃头包就没正行,顺嘴儿胡拉拉。

    别看剃头包比蔺一刀岁数小不少,可剃头包给他的见面礼还损。“嗨!孙子,你可是越活越抽巴儿了,我这儿猛一看,还以为我儿媳妇又给我生了个大孙子呢!”剃头包说完狠劲儿捋了蔺一刀后脑勺子一把。又说:“让爷爷好好喜欢喜欢你这大肉葫芦蔺一刀的脑袋上早就没几根毛了,再加上一脸的浅麻子坑儿,整个人又瘦,全身上下的肉全长脑袋上去了,整个儿人往那一站就像一根细竹竿上挑着个蔫了吧唧的大冬瓜。

    “你个老绝户头,连儿子还没揍出来呢,还他妈儿媳妇儿?甭给老子提这伤心事儿,一提老子就想掉眼泪儿蔺一刀说。剃头包是个绝户,就仨闺女,没儿子。

    “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我这辈子就有指望了,还要什么老二老三的呀,一个就够了剃头包说。

    “我那儿媳妇又上哪儿浪去啦?长的那寒碜样儿,垫三块砖够不着鸡的小地磨儿磨儿,你还真敢让她出门儿?也不怕让拍花的拍了去,赶紧给我叫回来!”蔺一刀越说越上劲儿。

    “你个老不要脸的,越老越不正经,还不赶紧着给顾大爷倒水烫脚啊?”剃头包斜眼瞪着蔺一刀说。

    “小兔崽子听见没有?耳朵塞驴毛啦?跟着你师傅一点儿好也学不了,赶紧倒水去!”蔺一刀大懒支小懒,冲小伙计吹胡子瞪眼地嚷道。小伙计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练贫,正在一边捂着嘴偷偷儿乐呢,听见蔺一刀喊,就一蹦三跳地跑出去了。

    修脚不过是蔺一刀的副业,他的主业是在商场后面的红星电影院门口摆地摊儿,专门给过往行人挖脚鸡眼。那里还有好多卖零嘴和小玩意儿的,有卖瓜子的、卖玻璃球儿的,还有变戏法、吹糖人的,偶尔还能碰上打把势卖艺,耍猴儿、算卦的。是凡子、军子、陈兵他们经常光顾的地界儿。小凡子特别喜欢看蔺一刀挖脚鸡眼,一边看一边听他胡吹海扇,有时候一看就是大半天。

    蔺一刀干活的家伙非常简单,一块脏了吧唧的白布往地上一铺,白布上面用红笔画了两只大脚心,脚心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鸡眼。还有一个好多小抽屉的木头箱子,装着花花绿绿的小药瓶儿,瓶子里盛着五颜六色的药水、药膏还有药面儿。凡子知道,红药水儿是止血的,黄药水儿是止疼的,黑药水儿是长肉的,黄药面儿是消炎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刀子、剪子、镊子、夹子。最显眼的就是一只大玻璃瓶子,里边用黄乎乎的药水泡着多半瓶挖下来的脚鸡眼。蔺一刀常常对过往的行人吹乎,这瓶子脚鸡眼已经记不清是多少瓶了,他家攒的脚鸡眼多了去了,甭说他爷爷那辈儿,就从他爸爸算起,他们家挖的脚鸡眼少说也得有大几百斤了。

    虽说蔺一刀摆的是长摊儿,可这家伙最会看人下菜碟儿,什么样的人什么打发。来了人,他那两只小小的绿豆眼一眨巴,就能把来人的身份地位看个八九不离十,穷人富人,本地人外地人,乡下人还是城里人,蔺一刀立码在心里给你定好了价。

    蔺一刀挖脚鸡眼的收费标准和别的行当不一样。别的行当大都先说好了多少钱一斤或多少钱一堆儿,看着合适,愿意买就买,不愿买拉倒,你走你的,我这儿接着吆喝,两不耽误。而蔺一刀挖脚鸡眼,是先说好了多少钱一根刺儿,挖出鸡眼来,再按刺儿收费。

    脚鸡眼长在肉里,上面长着好多刺儿,就像秃毛笔头儿一样。刺儿的多少因人而异,少则十几二十几根儿,多则百八十根儿的也有。一般人谁也不知道鸡眼上还长着刺儿,就是知道也说不清自己的脚鸡眼到底长了多少根刺儿呀。蔺一刀正是利用这点儿打马虎眼,也常常为此和顾客发生争执。

    每次蔺一刀事先和顾客讲好多少钱一根儿刺儿,有便宜的也有贵的,那得看来的什么人。一般是一毛到一毛五或两毛的样子。先讲好多少钱一根儿刺,然后再开刀,挖下鸡眼来按刺儿算帐。大部分人一听毛儿八分的,就痛痛快快地说拉吧,他还以为脚鸡眼就长一根刺儿呢。蔺一刀也不解释,下手就拉。拉完了,用一只尖尖的镊子夹着鸡眼在药水里涮涮,然后拔拉拨拉数刺儿,往往这一数就把顾客数傻了。怎么这么多呀?这得多少钱呀?多少钱也没办法,刺儿再多也是你脚上长的。况且事先早已经说好了价钱,怎么能说打翻巴就打翻巴呢?您呢,乖乖掏钱吧。

    如果赶上顾客脚上长了四五个鸡眼,那就更麻烦了。到了这时候,蔺一刀那两片薄嘴唇就发挥作用了,软的、硬的、不软不硬的,连挖苦带损的、连吹乎带捧的,弄得你是上不来下不去。得嘞!咱们谁也别呛呛了,都不容易,对不对?这么着吧,把零头儿给你抹了,凑个整儿总行了吧?蔺一刀的话说到这份儿上,顾客只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乖乖交钱走人。一桩买卖就算做成了。

    就在这讨价还价之间,蔺一刀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剃头包说他把嘴皮子都磨薄了,一点儿不假。

    “我说,老挨刀的,最近有什么稀罕事儿给大伙念叨念叨?”剃头包问蔺一刀。

    “稀罕事儿没有,新鲜事儿倒不少。你想听哪段儿?儿子!”蔺一刀头也没抬说。他正在专心致志给爷爷修脚,手中的大片刀上下翻飞,爷爷脚后跟上的死皮老肉跟着“哗哗哗”落了一地。

    “混蛋,老是没大没小的,拣好听的说剃头包说。

    蔺一刀想了想说“那就给你说说蔺一刀智斗天津卫嘴子一段儿吧

    “又他妈是磨嘴皮子的事儿,你呀,比天津卫的卫嘴子还卫嘴子剃头包不耐烦地说。

    “这也叫本事,听不听,不听拉倒蔺一刀又点上棵烟卷儿说。

    “听听听,洗耳恭听。还拿上羊角了剃头包给蔺一刀碗里续上茶水。蔺一刀才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话说,今年冬上,一个数九寒天的下午,冰天雪地,朔风劲吹,滴水成冰。此时古城著名三代祖传脚大夫蔺一刀先生正冒着凛冽的寒风坐街候诊,突然……”蔺一刀拿腔拿调地讲了起来。

    “得得得,你他妈正儿八经说人话行不行?还拽上啦,老不死的!还坐街候诊,你他妈坐蜡挨冻吧!”剃头包打断了他说道。

    听了剃头包的话,蔺一刀嘿嘿乐了。几个老头儿也紧着凑过来,凡子也在心里急切地盼着蔺一刀快讲,怎么也是走不了了。蔺一刀慢吞吞喝了口茶水,才又开开始讲。

    那天下午,蔺一刀正在红星影院的高台阶摆摊儿。头一天刚下了场大雪,虽然晴了,可天道却干冷干冷的。小北风一吹,雪花打着呼哨儿漫天飞舞。蔺一刀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外套一件翻毛羊皮大衣,还是给吹了个透心凉。两手抄在袖子里,脸蛋子早就冻得没了知觉。

    蔺一刀擤了把冻出来的清鼻涕,看了看天上的老爷儿,已经两点多钟了。收摊儿回家算了,这他妈大冷天儿,再不回去非把蛋冻掉了不可。可又一想这一大天还没开张呢,再等会儿?那就再等会儿。蔺一刀倒不是单单为了挣那三瓜俩枣,而是不吉利,冻了一大天了一分钱没进帐,想想它让人别扭不是。

    蔺一刀寻思着站起来“吭吭”又擤了两把清鼻涕,便开始转着圈儿小跑儿取暖。这他妈的缺德天儿,连个柴禾棍儿都找不着,要不还能点把火燎燎。阿嚏!阿嚏!蔺一刀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得!没开张就没开张吧,天底下的钱多了去了,哪有挣完的时候呀?还是自个儿的身子骨儿要紧,打道回府!回家围着万能炉子闷他几口老白干儿,再来上半斤羊杂碎嚼巴嚼巴。嘿!那多得呀!

    蔺一刀一边给自己吃宽心丸儿,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就在这工夫,打前边儿溜溜达达晃晃悠悠走过来俩人。蔺一刀眯缝起眼睛一打量,只见这二位衣帽不整,脚底下还有些拌蒜,再加上他们说话粗声大气喳喳呼呼的样子,就知道这二位刚刚吃饱喝足正在兴头儿上。再一看,还是俩外地人。蔺一刀心说,得!买卖来了,我也甭收拾了,今儿这大半天儿没白挨冻。蔺一刀琢磨着又把刚收拾好的零碎一一拿出来摆好,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你还别说,蔺一刀猜得一点儿不错。这二位是刚打白运章吃饱喝足出来,从商场前门溜达到后门,正是看什么都顺眼,想什么都舒坦的时候。二位说着话就到了蔺一刀的摊儿前,其中那位矬胖子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蔺一刀几眼,又盯着地上的白布,还伸脚点了点布上画的大脚板子,扭头和另一位瘦高个儿说:“嘛?专治脚鸡眼,不好不要钱,还祖传三代秘方不流血,不疼。口气不小哇!”人都说矬老婆高声,敢情这矬汉子嗓门儿也不低,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儿。蔺一刀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天津卫的二哥。别看蔺一刀一直低着头,可他的耳朵和脑袋却一会儿也没闲着。

    “呦喝!二位!闲在呀?刚吃舒坦喽吧?”过了一会儿蔺一刀才抬头和二位打招呼。

    “一听您二位就是打天津卫来的,来我们这小地方有何贵干?”蔺一刀一看二位没马上离开,就赶紧套近乎。

    蔺一刀早年走南闯北也转悠过不少地方,知道天津人外号儿叫卫嘴子,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还特别喜欢别人顺着他捧着他说。说白了就是吃拍,只要你捧他两句好听的,他准乐的找不着北喽。所以蔺一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既带着肯定还有那么点儿疑问,同时还有拿不准而向对方讨教的意思,让二位听着入耳,舒坦。紧接着第二句,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有何公干,含义就更深了。既首先肯定了自己是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多大市面,同时又表明自己也见过些世面,能听出二位是天津人。这等于蔺一刀给他们顺了一竿儿,就等他们往上爬了。仅仅两句话就表现出蔺一刀的老奸巨猾和嘴皮子上的过硬功夫。

    果然,这二位听了蔺一刀的话,还真就顺竿儿爬上来了。还是那个矬胖子,抹了把油乎乎的嘴头子说:“我说,这外边人都夸你们白运章包子有名气,一咬一流油,可真吃了,也没嘛,吹的邪火罢了

    瘦高个儿也迎合着说:“就是,有嘛了不起的呀,跟我们狗不理差远了

    “可不,可不,都是小地方人不开眼,几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白运章再怎么好吃,也不能跟你们天津卫的狗不理比呀!”蔺一刀不惜自贬又顺了他俩一句。

    这还差不多,像个懂事儿的人,还算有点儿自知之明。这二位美滋滋地想。

    等二位气儿喘顺了,薄贬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蔺一刀才把话题扯到脚鸡眼上:“我看这位同志脚有点儿不得劲儿吧?给您瞧瞧?别看咱们小地方,可偏方治百病啊!”蔺一刀撅起使劲端详着瘦高个儿的脚,低声下气地问道。

    “看看,弄差了不是?我的脚好好的,他的脚才有毛病呢,你给他看看瘦高个儿说着跺跺脚,把矬胖子按在马扎儿上。又对矬胖子说:“让他给看看,偏方治百病嘛,说不准来个歪打正着,瞎猫碰上死耗子也备不住。今个儿我请客,花多少钱算我的。有嘛呀!”

    瘦高个儿话里话外始终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味道。蔺一刀可不管这些,甭管怎么着,先把买卖揽到手再说。

    “行吗?我这脚可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也不碍大事儿,就是走道儿硌的难受矬胖子坐在马扎儿上仰头问瘦高个儿,语气有些犹豫。

    “您先别担心行不行,咱们得看了再说,隔着鞋说什么也白搭。来,您老先脱了鞋。您要是觉着行,咱们就拉,您要觉着不行,您穿上鞋立码走人,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怎么样?”蔺一刀冷静地说。

    矬胖子脱了鞋袜,蔺一刀赶紧把他的脚捧起来搁到自己的膝盖上。

    蔺一刀歪着脑袋瞧了瞧他的脚板心说:“你这是典型的脚鸡眼,好家伙,怎么长了这么多呀?还不疼?也就仗着您老皮实,要换了别人早疼的爬不起来了蔺一刀说完又使劲儿捏了捏他的疼处。

    “哎哟!”疼的矬胖子呲牙咧嘴直叫唤,叫唤完了说:“谁说不是啊?没少治,什么法儿都使过了,可就是去不了根儿,这不,出门在外烫烫脚也不容易。唉!”

    “得!今儿你是来着了。碰上我,算是你的福气。我给你把病根儿去了,保管你以后行走如飞,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您老就擎好儿吧蔺一刀满有把握地说。

    “行了,行了,别光耍嘴皮子了,你倒是快下家伙呀。大冷的天,一会儿把脚丫子冻掉了瘦高个儿不耐烦了。

    “甭急,甭急。咱们先仔细检查检查再说蔺一刀陪着一副巴结的笑脸说。

    蔺一刀嘴上虽然谦恭有加,可心里却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想瞎猫撞上死耗子吗?老子今天让你来个耗子舔猫——找死。甭急,先让您美会儿,待会儿你就知道老太太是个娘们儿了。蔺一刀咬了咬后槽牙,脸上依旧挂着讨好巴结的微笑。

    “我说,要是见了血怎么办?我可是晕血,见了血一准儿死过去瘦高个儿问,他这是存心和蔺一刀找茬儿。

    “巧了,我跟您一个毛病,也是见不得丁点儿血星儿。咱这么说吧,我这儿一刀下去,要是见了血,我趴这儿给你舔干净喽,行不?”蔺一刀信誓旦旦地说。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出了血我再拉你两刀行吗?”矬胖子说。还没等蔺一刀搭话他又问:“拉疼了怎么办?”

    “您呀,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要真出了血,你拉我两刀?不行,看见没有?照我脸上随便剁!”蔺一刀拿出一把大片刀比划着说。瘦高个儿一听乐了,心说就你那麻子脸我还不稀罕剁呢。

    “发了炎怎么办?”矬胖子又问。

    蔺一刀一边片着矬胖子脚鸡眼周围的死皮,一边略带不满地说:“您老还是信不过我,您随便打听打听,我这摊儿可是几十年的长摊儿了,可着全城谁不知道我蔺一刀哇?蔺一刀是谁?嗯?蔺一刀就是手艺就是名声就是实诚。没准儿的事儿找不着咱蔺一刀。您要是实在信不过我,咱就算了蔺一刀停下来点了棵烟看着矬胖子又说:“这么给你说吧,打从我爷爷那辈儿算起,我们家就干这行,少说得有个百八十年了,跟北京同仁堂老店岁数差不多。要不怎么敢叫祖传儿呢?干咱们这行儿的,一不能糊弄病人,二更不能对不起自个儿的祖宗。对不对?”蔺一刀说着又拿起刀片起来。下一步就开始挖了,不能老让他们这么一路顺风地狂下去了,该堵堵他们的嘴也得堵堵了。

    “多少钱?”瘦高个儿问。

    “什么钱不钱的,治病要紧,咱们拉完了再说蔺一刀大方地说。

    “别,别。还是先说好了价儿再拉,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瘦高个儿不放心。

    “不贵,三毛钱一根刺儿蔺一刀说的很是随意。

    “什么叫三毛钱一根刺儿呀?怎么拉鸡眼还论刺儿算钱呀?新鲜!”矬胖子说。

    “对喽!这就叫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卖菜的论斤两,卖布的用尺量。干咱们这行的就得论刺儿算钱,这是打我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规矩。鸡眼上长得刺儿越多,拉起来越费劲,也就越吃手艺。一回拉不干净,它就接着长,还越长越多。嗳!我说爷们儿,这大冷的天儿,咱们都痛快点儿,您二位刚刚吃饱喝足喽,暖暖和和的,我这儿可还是前心贴着后心呢……”蔺一刀的话还没说完瘦高个儿就打断了他:“拉吧,拉吧,真是的,有嘛了不起的呀,多少钱有我兜着呢。就两毛一根刺儿吧?”

    “要说呢,谁也不在乎那毛儿八分的,别说两三毛钱,您今儿就是没带钱,我也得先给你把病治好喽再说不是。谁叫咱是干这行儿的呢?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嘛。对不对?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在这儿摆摊儿治病多少年了,总不能一天一个价儿,一人一个价儿吧?今儿你来了两毛,明儿他来了三毛,那不全乱套了吗?那不让人说我蒙事吗?除非是我爹来了,不仅不敢跟他老人家要钱,拉完了我还得乖乖地叫辆三轮儿把他老人家送回家去,对不对?”蔺一刀的话引起一片笑声。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儿看热闹的人了。

    “就是!磨磨叽叽的比娘们儿还娘们儿,这大冷的天儿,痛快点儿吧!”

    “干脆,别拉脚鸡眼了,改磨牙吧

    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立场明显站在了蔺一刀这边。

    到火候儿了。蔺一刀清楚地知道,到现在,这二位算是被彻底将到这儿了。心里有了底儿,蔺一刀嘴上的话就多了,杂了,他的话越多越不着边儿,要不人们怎么都说蔺一刀能把死人说活喽,还能把活人说死喽呢。

    蔺一刀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没把门儿的了。反正买卖已经到手了,顺嘴儿胡拉拉吧,要不闲着也是闲着。从古到今,从南到北,从天上到地下,从国内到国际。反正胡说不上税,可劲儿扇乎呗!只要不涉及当今的政治大事,他都敢顺着嘴儿往外拉拉。特别是过去的事儿,反正谁也没经过没见过,绝漏不了兜,掰不了谎。这不,说着说着,蔺一刀他爷爷跟李鸿章就挂拉上了。你就耐心听他从头儿瞎白话吧。

    虽说您二位是从大地方来的,可也甭看不起咱这小地界儿。别看咱这地界儿不大,可老辈子的时候也风光着呢,有名的人有名的事儿也出过不老少。往西走那个大红门您二位看见没有?现如今那是咱们市革委,再早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直隶总督署哇。啊!听说过直隶吧?那时候的直隶老鼻子大喽,连内蒙、山西、山东都管着。那时候有天津卫了吧?”蔺一刀停下来看了看大伙又说:“兴许有了吧,也就刚刚建卫吧?要不老辈子的时候怎么叫了个天津卫呢,就是大军阀袁世凯练兵的兵站呗,那时叫什么小站吧?出的大米好吃,又劲道又有咬劲儿。要是有了天津卫那也得属咱们李鸿章李总督管

    甭管怎么说,鸡眼已经拉上了,再想打翻巴也晚了,你总不能拉半截儿就走人吧。这时候蔺一刀再也没什么顾虑了。心说,你以为刚才拍你们捧你们是真的?那叫逗你玩儿!现在该轮着你们吃我的话儿了,好听歹听的,你二位就多担待着点儿吧。

    刚才你们不是把我们这个小地方薄贬了个六够吗?这会儿也该我过过嘴瘾了。蔺一刀的一番话还真把二位扇乎晕了。他们也弄不清天津卫的历史渊源,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剩支棱着耳朵听的份儿了。

    三句话不离本行,放出去再收回来。这就是蔺一刀嘴头子上的本事。说着说着李鸿章还得把话头儿拉回来。这半天忍气吞声的早把他憋坏了。

    清朝那个时候哇,世道乱。农民起义,人民造反,洋人还跟着起腻,按下葫芦起来瓢。李鸿章李总督呢,那是文武双全,除了在大堂上批奏文书发号施令,还得亲自上前线带兵打仗,又得出国谈判对付洋人,没日没夜的忙。你想啊!那时又没有飞机大炮汽车坦克车什么的,打仗出访可不就得靠两只大脚板子地下跑呗,再大的官儿也顶多弄匹马骑骑弄顶轿子坐坐就顶天儿了。日子一长,这李鸿章的脚板上就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鸡眼,疼的他整天呲牙咧嘴的什么都干不下去。什么宫廷御医,地方上的杏林高手都看遍了,可就是除不了根儿。李鸿章憋气呀,这么个小毛病愣没人能治,能不窝火呀!俗话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喽命。这脚鸡眼要是疼起来更要命,就象鞋坷垃里灌进了几粒沙子倒不出来,能舒服吗?谁也不能把脚丫子抗肩膀头儿上走道儿吧?

    可自打李鸿章到了咱们古城,那时候叫保定府。就听说有个专拉脚鸡眼的蔺一刀,那是我爷爷的外号,我们蔺家祖孙三代都叫蔺一刀。李鸿章就派人四处打听到我爷爷的消息,一问就找着了。我爷爷名气大呀,谁不知道蔺一刀哇!我爷爷去了二话没说,拿出家伙式儿,“歘歘歘”几刀,三下五除二,没一袋烟的工夫儿,愣是把李鸿章多年的老毛病连根儿拔了。这就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也叫有医缘。

    蔺一刀见大伙都伸长了脖子听的上劲儿,就点了棵烟才又接着说。

    李总督多年的脚鸡眼让我爷爷彻底治好了,过了一年多没再疼过,绝根儿了。这就叫刀到病除哇!李鸿章高兴啊,跳着脚蹦着高乐,立刻派人重金酬谢,还亲笔题写了“蔺一刀”三个大字,命人刻了一块黑地儿金字紫檀大匾送到我们蔺家,从此我爷爷就名正言顺地成蔺一刀了。

    后来呢?那块匾呢?有多嘴的人问。

    哎!那块匾一直传到我爸爸那辈儿,全家人都当宝贝似的留着,后来闹日本逃难的时候丢了,怪可惜了儿的。

    唉!真是可惜了儿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唏嘘惋惜之声。虽然大伙听蔺一刀白话这些陈糠烂谷子不知多少回了,可每次听来还是津津有味。

    讲完他爷爷还不算完,接下来还有他爸爸呢。

    到了他爸爸那个时候,清朝已然没有了,这不要紧,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哪个世道没什么也得有当官儿的不是。接着蔺一刀又给大家讲了一个他爸爸和杨成武大将军的故事。当然仍然离不开拉脚鸡眼。

    那年,杨成武杨大将军正在太行山的深山老林里和日本鬼子转着圈儿打游击,愣是凭着咱们八路军的土枪土炮小米加步枪,把小日本儿打的屁滚尿流哇。还把日本鬼子的一个大官儿,叫阿什么规秀的给炸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呀!那一仗打的,痛快!解气!可杨成武杨大将军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对喽!杨成武也长着脚鸡眼呢。后来听人说城里就有现成的神医蔺一刀,祖传的,刀到病除。怎么不早说呀?杨大将军高兴了,赶快请来!赶快请来!

    杨司令的警卫员立刻骑着一匹枣红快马上路了。一路狂奔来到城里,通过地下党交通员拐弯抹角地把蔺一刀悄悄接到山里。

    在太行山上的一户偏僻的农家小院,蔺一刀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杨成武将军。脱了鞋袜一看,哎呀!杨将军的两只大脚板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鸡眼,也多亏了杨将军是条硬汉,差差二人早就疼趴下了。那几天赶上队伍打了胜仗正在休整,蔺一刀给杨将军精心调理了一个礼拜,总算把杨将军脚上的鸡眼全治好了。

    这一个礼拜,蔺一刀顿顿是白面烙饼摊鸡蛋伺候着,中间还吃了两回炖狍子肉。临走时,杨将军的警卫员非要给钱不可,蔺一刀说什么也不要。都是为了打鬼子嘛,哪能伸手要钱呢。打过了半天,最后杨将军送给蔺一刀两双绣花鞋垫和两小桶儿缴获日本鬼子的饼干才算拉倒。

    这两小桶儿日本饼干,蔺家一家老少十几口子一直吃了半年多才吃完,为什么?舍不得吃呗。

    总而言之,八年抗战赶跑了小日本儿,还有我们蔺家一份儿功劳呢。

    蔺一刀说完了爷爷,又说完了爹,下来还得说说自个儿。可这不好说呀。眼前的事儿都是刚刚发生的,拿谁说事儿也不好说圆喽。可蔺一刀却不怵头,照样说的头头是道儿滴水不漏。

    蔺一刀不愧是蔺一刀,脑瓜儿一转便计上心来。说是前几天省革委会刘主任用红旗小卧车接他去治脚鸡眼,也是刀到病除,一次就把一瘸一拐的刘主任治的活蹦乱跳了,也没要钱。哪能要钱呢?都是为了干好革命工作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呗。

    蔺一刀知道现如今省革委会里的主任多如牛毛,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就像李铁梅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凭谁也听不出什么漏洞挑不出什么刺儿。

    “那你就给刘主任说说,把你调到大医院去得咧呗!也省得见天在这儿蹲着钢嘴磨牙费工夫了旁边一个愣头青的半大小子说。

    “调我去大医院?你这话算是说着咧!那省医院请过我多少回咧,说好了每月工资一百多块,赶上高干待遇了。可我不能去。为什么?你想啊,我要是走了不要紧,可这些老哥们儿再想找我,那就麻烦透了。还得挂号登记,花钱不说,楼上楼下的,多麻烦呀。再说,咱天生就是受苦受累的命,把我搁屋里憋着,还真享不了那份儿清福蔺一刀不紧不慢地说,就像真有那么当子事儿似的。可谁也弄不清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儿,谁也没闲工夫去深究。

    蔺一刀的一通儿胡吹海扇,古今中外,天南海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再加上一圈看热闹的跟着起哄驾秧子。一会儿把两位天津二哥折腾的不知东南西北了。他们实在没想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怎么还有这么能白话的人呢,嘴皮子快赶上他们天津卫了。更没想到一个修脚的麻子老头儿还有如此道行,知道这么多事儿。真他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到了这会儿,俩人刚才的优越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但还是心服口不服。

    “好嘞!您老穿上鞋溜达溜达,咱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没出血,不觉疼,还准发不了炎蔺一刀嘴上唠叨完了,手里的活儿也齐了。拍打拍打膝盖上的碎肉渣子又说:“怎么样!要不就敢叫蔺一刀?”蔺一刀得意洋洋。

    “不疼就好,算算多少钱吧瘦高个儿看看来回溜达的矬胖子对蔺一刀说。

    “嗨!算帐着什么急呀,您让他再多溜达会儿。省得待会儿不放心再找后账,麻烦蔺一刀大模大样接过瘦高个儿递过来的烟卷点上,不紧不慢地抽着。这会儿他算是稳坐钓鱼台了。

    在瘦高个儿的一再催促下,蔺一刀才慢慢悠悠地拿起镊子,夹起刚刚拉下来的那些鸡眼,先在药水儿里涮涮,然后一个个拔拉开了数,数着数着,就把那二位的汗珠子数下来了,俩人傻呆呆地看着蔺一刀不知说什么好。

    “二位,二位,别着急,别上火,这不清清楚楚摆着吗?没错儿,两只脚一共拉出来十个鸡眼,加起来统共六百五十一根刺儿,按咱们事先说好的两毛钱一根刺儿,您该交一百三十块零两毛。对不对?”蔺一刀脸上巴结的笑容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公事公办。

    “啊?”过了半天瘦高个儿才啊了一声:“你这叫嘛玩意呀?有你这么算账的吗?这不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吗?这!”瘦高个儿气的声儿都变了。

    “这位,你要是这么说话,我可不愿听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是麻子不假,可从没坑过人。这不,当着这么多街坊邻居呢,你随便打听打听,我蔺一刀是什么样的人?”蔺一刀的麻脸阴沉下来,旁边的人也吵吵起来。

    “不像话!哪能这么说话呢!”

    “真没教养!挺大的人咧,不懂人事儿

    “就是!”舆论导向明显偏向蔺一刀这边。

    瘦高个儿也觉着说的不合适了,也怨自个儿一着急就忘了眼前的蔺一刀是个麻子了。

    “这位,麻子的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说。这价钱可是咱们有言在先讲好了的,当初您要是觉着不划算,别让我拉呀!噢!我这儿忙活了大半天,活儿干完了,您又想打翻巴。这就不带劲了吧?”蔺一刀的麻脸拉的更长了。

    “我,我是说,再怎么你也不能算出一百多块钱来呀?你……”瘦高个儿急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说算不出来!可它这不算出来了吗?明摆着的。要不你再算算蔺一刀挺直了腰杆儿说。这会儿他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的求他们了。甭管怎么着,不给钱你今儿就甭想走。

    “你这,简直是砸明火!我可告你说,你别欺负外地人矬胖子说着捋胳膊挽袖子就往前凑,瘦高个儿一把揪住他。

    蔺一刀坦然一笑,心想,来呀,想耍混横儿好说!我这儿巴不得你抓挠我两下子呢,那咱们可就不是一百块钱的事儿喽。想到这儿,蔺一刀主动把麻脸凑过去。

    “我说,蔺大夫,蔺先生,咱们谁也别着急。你看,能不能再便宜点儿?我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照顾照顾瘦高个儿先服了软儿。这叫明白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蔺一刀心里稍稍痛快了点儿。心说,这句话听着还叫句人话。有话咱们好好说,耍混横儿,那就没你的好儿了。

    “再便宜点儿?这世上什么都好找,就是便宜不好找。找不对付还得让便宜咬一口。要不怎么说占小便宜吃大亏呢蔺一刀拉拉着脸子又掏出棵烟,瘦高个儿赶紧划火给他点上。

    “要不这么着吧,我一分钱不要你的了,白拉。够便宜了吧?可你也不能那么干呀!对不对,大人大势的,你拉完一抬走了,把我一人搁这儿,你让我喝西北风儿去呀?再说了,你拍拍一竿子撩了,我还得指着这个摊子养活一大家子人呢,再怎么说我蔺一刀在这地界儿也是有一号的人,往后,人前背后说起这事儿来,那我这块牌子不就全砸了吗?对吧?”蔺一刀卷起地上的白布幌子揉巴揉巴塞进箱子里。

    蔺一刀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怎么也不能让人家白忙活吧,那算什么呀?你们又不是他爹。两位天津二哥现在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哎!他妈的!真没想到栽在这么个修脚的手里了。

    这时围在一边儿看热闹的人也开始七嘴八舌递怂话了,连挖苦带损,说什么的都有。

    “嗨!赶紧着吧,这大冷的天,为了省几块钱再冻出病来,还得花钱抓药,不值得!”

    “两位大哥,一看你们就是大地方来的,还在乎这俩小钱儿呀?扣扣嗦嗦手指头的,真抠门儿到家了

    “我说,你们二位别再犹豫了,治病才是最要紧的,哪能要钱不要命啊!”

    “要不这么着,老蔺,你再少要点儿,别那么死心眼儿,人家出门在外的也不容易

    围着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两位二哥更晕了。就在众人吵吵嚷嚷的时候,马路对过儿士宝斋的胡师挤进来把两位天津二哥让到铺子里。

    一会儿胡师傅又出来和蔺一刀咬耳朵,说:“两位二哥答应掏五十块钱,外加给看热闹的两块钱烟钱,总共五十二块钱,你们这场官司就算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说了

    蔺一刀听了胡师傅的话,一下子翻了脸,冲胡师傅大喊大叫说什么也不接钱。一会儿说自己以后没脸见人了,一会儿又埋怨胡师傅里通外国吃里扒外,一会儿又叨叨说从来没见过这么要钱不要脸的财迷男人。胡师傅一看这阵势也急了,也拉拉下脸子不管不顾地冲蔺一刀大喊大叫起来。

    “我贱!我下三滥!我吃饱了撑的,管你这咸淡事儿,你爱要不要。我要再管你蔺一刀的事儿,我他妈这胡字儿倒着写胡师傅吹胡子瞪眼地骂完自个儿,转身就往回走。

    蔺一刀也不示弱,跳着脚儿跟胡师傅对着嚷。俩人这么一折腾,弄得旁边的人也傻了。心说事态刚刚有了转机,胡师傅这一撂挑子,还不得打起来呀,便纷纷拦着胡师傅不让走。

    在众人的拉扯下,胡师傅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说:“我再说最后一句,你们要是不听就拉倒,你们就打,打出活人脑子来,我也不管,你们自个儿看着办着。啊?”说完胡师傅扭头看了看两位天津客,又换了一副苦脸央告蔺一刀说:“蔺先生,你也甭管多少了,看着我这张老贱脸,今儿你就给我个台阶儿下吧,我在这儿给你作揖了

    蔺一刀呢还在那不依不饶嘟囔,但气势上明显减了不少。

    胡师傅见蔺一刀还嘟哝又喊:“行!蔺一刀,算你有种,你厉害,我管不了,不管了,我走还不行吗!”直到胡师傅跟蔺一刀真翻脸了,才硬把那五十块钱塞进蔺一刀的兜里。

    其实,胡师傅刚才和蔺一刀打过,还骂骂咧咧翻了脸,你千万别当真。那是胡师傅暗地里帮着蔺一刀演双簧呢,类似的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顾客给的钱少而坚决不要,是蔺一刀的又一聪明之处。明明自个儿赚了,而且还赚了不少,不但嘴上不能承认,而且还得装出不依不饶的样子,像自个儿吃了多大亏似的。其实,这是给人做戏看呢。目的是给客人一个安慰。

    得让客人这么想,就凭我蔺一刀的手艺,花五十块钱绝对值。尽管五十块钱不是个小数儿,可跟自个儿的命比,又算个屁呀。反过来蔺一刀要是痛痛快快急三火四高高兴兴地把五十块钱接过去,那就麻烦了。那不明摆着你占了大便宜吗?什么事儿都不能干绝喽,得给别人留条后路,让人家想开喽,千万不能为这么点儿事儿,让人家一时想不开,再弄出条人命来,那才不值得呢。是不是?

    当看到胡师傅和蔺一刀骂起来的时候,两位天津客算是彻底糊涂了,中午喝的那点儿酒也全醒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哇?这儿的人们都怎么啦?看着一个个蔫头耷脑傻了吧唧的,还他妈都挺难弄。这五十块钱花的到底值不值呢?得!咱也甭管是赔是赚了,赶紧趁热闹儿撒丫子吧。

    等那二位走了以后,蔺一刀开始磨磨蹭蹭嘟嘟囔囔收拾东西,等旁边看热闹的也走的差不多了,这才换回了一副正常嘴脸。他先对胡师傅拱拱手,然后热情地邀请以胡师傅为首的帮着起哄打圆场的几个主要参与者到白运章小坐。说这话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蔺一刀请客这招儿更显示出他的精明与狡猾。你想啊,数九寒天的,大家帮你磨嘴皮子喝凉风,不光是为了看热闹吧?怎么也得图点儿什么吧?图什么呢?今儿你自个儿叼了块大肥肉,大伙儿总也得跟着喝口儿汤吧?要不下回谁还帮你打圆场啊?

    再说了,人嘴两张皮,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子,整天介在大街小胡同转悠,哪个也不是省油儿的灯。明天一早儿这件事就能传遍古城大街小巷,你蔺一刀到底是人是鬼,可就全凭这些人上下嘴唇一碰了。

    如果这些人嘴一歪,说你蔺一刀挖坑儿挽套儿,故意坑害外地人。那样的话你蔺一刀可就屎壳郎叫门——臭到家了,以后还怎么在街面儿上混呀?

    如果这些人向着你蔺一刀,说是蔺一刀智斗天津卫嘴子,为古城人民争了光提了气,也对。那蔺一刀立码就成英雄了。事儿在这明摆着,怎么说那可就全凭人家一张嘴了。所以出点血,先把大伙的嘴堵上再说。蔺一刀活了大半辈子了,从他记事儿起就从来没花过一分冤枉钱。

    进了白运章大门儿,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蔺一刀大大方方坐下,先散了圈儿烟,又大大方方点了四凉四热,打了一斤老白干儿。七八个人甩开腮帮子一通儿猛吃。心说,吃吧,反正不是自个儿掏腰包,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就使劲儿吃呗。最后上的三斤包子也吃了个底儿朝天,还又添了四两老白干儿,这顿饭才算吃完。

    “哈哈!你他妈老小子,这叫名利双收哇!不行,一会儿你得请我白家罩听完蔺一刀的故事,剃头包说。

    小凡子早就听呆了,剃头包一哈哈,他才醒过味儿来。这时爷爷的脚也修完了。

    www.ik258.com艾克小说网</p>
没看完?将本书加入收藏我是会员,将本书放入书架复制本书地址,传给QQ/MSN上的好友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