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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8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彩霞满天

正文 第 3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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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捧著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著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的站著,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的缠裹著。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的站在她后面,怀里抱著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著光。“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的微笑著,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他耸耸肩。“很好呵!”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著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著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不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著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著清亮的光芒。“我说过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著,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里模糊的念叨著,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第五章

    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就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  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倒帮了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奖状,奖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著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著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而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那琴键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每天活跃在操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渔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

    “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退回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

    “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著,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

    “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学后,他没有回家。拿著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强劲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著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时代一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著云天,听著海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著“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的瞅著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的瞅著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著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著,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低声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著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她瞅著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的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著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你……”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里自言自语著:

    “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到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著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鼓著腮帮子,他大声的、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要你来教训我?要你来跟著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著他闪亮,她唇边漾著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一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欢乐的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

    “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不知道。”他逃避的说。

    “不知道?”她望著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著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我要回去了,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著她:

    “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河马?”她呆了呆。“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划著:“殷振扬的那个妈妈!”她要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著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明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她瞅了他一会儿。“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

    第六章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那么重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著,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她也帮著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边,面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著。“有人拿走了那幅画!”“拿走就拿走吧!”他摔了摔头,故作轻松的。“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正是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她望著他,笑了。“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著,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著歌,轻快的往家中走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严肃的、忧郁的、阴沉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哦!”他怔在那儿,困惑的望著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你问我吗?”乔云峰冷冷的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他默然了,呆呆的望著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在……在海边。”他讷讷的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的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著父亲,坦坦然的注视著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著儿子,他重重的呼著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著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振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接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的瞪著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气得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乔书培呆呆的望著父亲,从父亲那沉痛的语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与世无争的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我懂了。”他闷闷的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著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他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怜惜的、伤感的、忧郁的说:

    “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也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和殷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来吧,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

    他紧偎著父亲,眼前看到的,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他不愿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只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的说。“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

    他挣开父亲,往自己的房里冲去。刚冲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著他,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轻轻的说了句:“那是张好画!”他怔了怔。凝视著父亲。

    “那是张好画!”乔云峰重复了一遍。“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那双夕阳下的手!”

    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

    “它没得奖,”他说:“评审委员认为它‘主题意识表现不清’!”父亲点了点头。“你瞧,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画画,而不是得奖,对吧?”他笑了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房门一阖上,他的笑容也阖上了。他想著殷采芹,今夜,她又会有什么命运?他倒在床上,用一种苦恼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个约会。明天,在海边有个约会!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明天,他知道,他不会去海边了。

    第七章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不过,他叹息著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的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你一定打不过他!”小胖焦急的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著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他忽然深思的靠在墙上,蹙著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你没有吗?”小胖愕然的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他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去看殷采芹!去问问清楚!”“你还要惹麻烦,”小胖抓住他不放,“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

    “我不管!”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他就五内如焚了。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把所有的理智、思想,连同对父亲的诺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和雅丽的来往,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当门一站,对著里面直视过去。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他微微扬了扬头,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来了。“你干嘛?”她悄悄的问:“有话放学之后再说,岩洞那儿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吗?”他率直的问。

    她震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他惊觉过来,就领先向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到了树林里,他回过头来瞅著她。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走入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

    “你挨了打?”他再问,重重的呼著气。“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她咬咬嘴唇,慌忙摇摇头。

    “没……没有。”她支吾著说。“只……只是骂了我一顿。”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条一条青紫的痕迹,瘀血的、肿胀的浮现著。她急忙夺下手来,用袖子盖住了伤痕,急切的、不安的解释:“不是为了你!”“是吗?”他打鼻子里问,又惊又怒,而且内心绞痛。“放学后,我去看你爸爸!我要问一问,我和你谈谈天,有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要打你?”

    “你疯了?”她惊呼著。“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而且,我不是为你挨打,你不要误会,是……为了我妈,我爸要气我妈,他打我,是为了要我妈心痛。与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来搅这淌混水,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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